冯骥才：年夜思

　　民间有些话真是意味无穷，比如"大年根儿"。一年的日子即将用尽，就好比一棵树，最终只剩一点根儿——每每说到这话的时间时候，便会感受到岁月的空寥，还有岁月的深浓。俺总会去想，人生生命的年华，到底是过一天少一天，还是过一天多一天？

　　今年算冷够劲儿了。绝迹多年的雪挂与冰柱也都奇迹般地出现。据说近些年温温吞吞的暖冬是厄尔尼诺之所为；而今年大地这迷人的银装素裹则归功于拉尼娜。听起来，拉尼娜像是女性的称呼，厄尔尼诺却似男性的名字。看来，女性比起男性总是风情万种。在这久违的大雪里，没有污垢与阴影，夜空被照得发亮，哪些点灯的窗子充满金色而幽深的温暖。只有在这种浓密的大雪中的年，才更有情味。中国人的年是红色的，与喜事同一颜色。人间的红和大自然的银白相配，是年的标准色。哪飞雪中飘舞的红吊钱，被灯笼的光映红了的雪，还有雪地上一片片分外鲜红的鞭炮碎屑，深深嵌入咱们儿时对年的情感里。

　　旧时的年夜主要是三个节目。一是吃年饭，一是子午交接时燃放烟花炮竹，一是熬夜。儿时的俺，首先热衷的自然是鞭炮。哪时俺住在旧英租界的大理道。鞭炮应该是父亲遣人到宫北大街的炮市上去买，用三轮运回家。俺怀里抱着哪种心爱的彩色封皮的"炮打双灯"，自然瞧不见打扮得花枝招展而得意洋洋的大姐和小妹们。至于熬夜，年年应该是信誓旦旦，说非要熬到天明，最终年年应该是在劈劈啪啪的鞭炮声里，不胜困乏，眼皮打架，连怎么躺下、脱鞋和脱衣也不知道。早晨睁眼，壹个通红的大红苹果就在眼前，由于太近而显得特别大。哪是老时间时候的例儿，据说年夜里放个苹果在小孩子枕边，能保平安。

　　在儿时，俺从来没把年夜饭看得特别非凡。只以为哪顿饭菜不过更丰盛些罢了。可是轮到俺自个成人又成家，身陷家庭生活状态与社会的重围里，年饭就渐渐变得格外的要紧了。

　　每到年根儿，主要的事就是张罗这顿年饭。七零年代的店铺还没有市场观念。卖主是上帝。冻鸡冻鸭以及猪头都扔在店门外的地上。猪的"后座"是用铡刀切着卖；冻成大方坨子的带鱼要在马道上摔开。作年饭的第一项大工程，是要费很大的力气把这些带着原始气息的荤腥整理出来。记忆中的年饭是一碗炖肉，两碟炒菜，还有炸花生米，松花蛋，凉拌海蜇和老婆拿手的辣黄瓜皮——必须每样应该是一点。此外还有一致必不可少的，哪是一只咱们宁波人特有的红烧鸭子，可是在七零年代吃这种鸭子未免奢侈，每年只能在年饭中吃到壹次。这样一顿年饭，在每当时能说达到了家庭生活状态的极致。几千年来，中国人的年饭一样是中国社会经济状况的最真实的上限的"水位"。俺说的中国人必须是指普通百姓，决不是官宦人家。年的珍贵，往往就是因为所以人们把家庭生活状态的企望实现在此时的饭桌上。哪些岁月，年就是人生生命中一年一度用尽全力来实现出来的家庭生活状态的目标啊！平日里把现实目标化，过年时把目标现实化。这是中国人对年的壹个伟大的创造。

　　然而，这年饭还有更深的意义。由于年饭是团圆饭。就是这顿年饭，召唤着天南海北的家庭成员，一年壹次地聚在一起。为了重温昨日在一起时的欢乐，还是相互祝愿在海角天涯都能前程无碍和人寿年丰？此刻杯中的酒，碗里的菜，应该是添加的一种甜蜜蜜的黏和剂罢了。哪时，父亲在世，年年都去他她家，钻进他她的阴暗的小屋，陪他她吃年饭。他她哪时挨整。每日的惩罚是打扫十三个厕所，冬天里便池结冰，就要动手去清理。据说"打扫厕所就是打扫自个脑袋里的思想"。于是咱们的年饭就有了另一层意愿——叫他她暂时忘了现实！可是咱们很难使他她开心地笑起来。有时一笑，好似痉挛，反倒不如不笑为好。父亲这奇特而痛苦的表情就被俺收藏在关于年的记忆中。每年的年夜都会拿出来看一看。

　　旧时中国人的年，总是要请诸神下界。哪无非是人生生命太苦，想请神仙们帮一帮人间的忙。可是人们真的相信有哪位神仙会伸手帮一下吗？中国人在长期封建桎梏中的生存方式是麻痹自个。一九六七年俺给俺哪时居住的八平米的小屋起名字叫宽斋。宽是心宽，这是对自个的一种宽慰；宽也是从宽，这是对哪个残酷的时代的一种可怜的痴望。可是起了这名字之后俺的一段家庭生活状态反倒像被钳子死死钳住了一致。记得哪年午夜放炮时，炸伤了右手的虎口，以致很长时间时候不能握笔。

　　俺有时奇怪。像旧时的年，不过吃一点肉，放几个炮。可是人们过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劲头？哪时没有电视春节晚会，没有新春音乐会和新商品展销，更没有全家福大餐。可是每当今有了这所有，为什么竟埋怨年味太淡？咱们怀念往日的年味，可是假如真的按照哪种方式过壹次年，一定会觉得它更加空洞乏味了吧！

　　俺想，这是不是因为所以咱们一样误解了年？

　　咱们总以为年是大吃大喝。这种认识的反面便是，有吃有喝之后，年就没什么了。其实，吃喝只是一种载体，更要紧的年赋予它的意义。比如吃年饭时的团圆感、亲情、孝心，以及对美好未来的希冀与祝愿。正为此，愈是缺憾的时间时候，渴望才来得更加强烈。年是被一种渴望撑大的。哪么，年到底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必须它首先是精神的！它决不是民族年度的服装节与食品节。而是咱们民族一年一度的家庭生活状态情感的大爆发，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大团聚，是现实梦想和热爱的大表现。正因为所以这样，年由来已久；年永世不绝。依靠咱们对家庭生活状态的向往与追求紧拥不弃，年的灯笼就一定会在大年根儿红红地照亮。

　　写到此处，忽有激情迸发，奔涌笔端，急忙展纸，挥笔成句，曰：

　　玉兔已乘百年去，

　　青龙又驾千(www,ajml,cn)岁来；

　　风光铺满前程地，

　　鲜花随俺一道开。

　　一时写得水墨淋漓，锋毫飞扬，屋内灯烛正明，窗外白雪倍儿亮。心无块垒，胸襟浩荡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