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教师，这样，能吗？

　　醒过来的时间时候只见月色正不可思议的亮着。

　　这是中爪哇的壹个古城，名叫日惹，四境多是蠢蠢欲爆的火山，哪一天，因为所以是月圆，所以城郊有一场舞剧表演，远远近近用；黑色火成岩垒成的古神殿都在月下成了舞台布景，舞姿在夭矫游走之际，别有一种刚猛和深情。歌声则曼永而凄婉欲绝（不知和哪不安的时时欲爆的山石，以及不安的刻刻欲震的大地是否有关）。看完表演回旅舍，疲累之余，倒在床上便睡着了。

　　梦时，俺遇见李教师。

　　她还是十年前的老样子，奇怪的是，俺在梦中立刻想她已谢世多年。每当时，便在心中暗笑起来：“教师啊，您真是老顽皮壹个哩！人都明明死了，却偷偷溜回来人世玩。好吧，俺且不说破您，您好好玩玩吧！”

　　梦中的教师依然是七十岁，依然兴致冲冲，依然有女子的柔和与男子的刚烈炽旺，也依然是台山人哪份一往不知回顾的执拗。

　　俺在梦中望着她，既没有乍逢亲故的悲恸，也没有梦见死者的惧怖，只以近乎宠爱的心情看着她。觉得她像壹个小女孩，因为所以眷恋人世，便一径跑了回来，生死之间，她竟能因爱而持有度牒。

　　然后，教师消失了，俺要异乡泪枕上醒来，搬了张椅子，独坐在院子里，流量惊人的月光令人在沉浮之际不知怎样自持。俺怔怔然坐着，心中千丝万绪轻轻互牵，不是痛，只是怅惘，只觉温温的泪与冷冷的月有意无意的互映。

　　是因为所以方才月下(www,ajml,cn)哪场舞剧吗？是哪上百的人在舞台上串演其悲欢离合而引起的悸动吗？是因为所以《拉玛哪哪》戏中原始神话的惊怖悲怆吗？为什么今夜俺梦见她呢？

　　想起初识李老时时，她极为勉励俺写出戏。记得多次在天的夜晚，俺到她办公的小楼上把俺最初的构想告诉她，而她又怎样为俺一一解惑。

　　而今晚她来，是要和俺说什么呢？是兴奋的要与俺讨论来自古印度的拉玛哪哪舞剧呢？还是要责问俺十年来有何能呈之于人的成就呢？赤道地带的月色不意这样清清如水，俺有一点点悲伤了，不是为教师，而是为自个。所谓一生是多么长而又多么短啊，所谓人世，可作的是如许之多而又如许之少啊！而俺，这个被爱过，被期待过，被呵宠过，且被诋毁的俺，如今魂梦中能否无愧于壹个俺曾称她为教师的人？

　　月在天，风在树，山在远方沸腾其溶浆，教师的音容犹在梦趄。此际可是觉悲喜横胸，生死无隔。俺能说的只是，教师啊，俺仍在活着、走着、看着、想着、惑着、求着、爱着、以及给着——教师啊！这样，能吧吗？

　　后记：《画》是俺的第壹个剧本，因为所以觉得练习成分太多，便没有正式收入剧集里，近日蒙友人江伟必写粤语演出，特记此梦付之。李曼瑰教师是每当年勉励——说确实一点是“勉强”——俺写剧的人，今已作古十年，此文怀师之馀，兼以自勉，希望自个是个“有以与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