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干干净净的屠格涅夫

　　一

　　哪时间时候俺十六岁。事情发生在一八三三年夏天。俺和俺父母亲住在莫斯科。夏天里他她们经常在卡鲁卡税卡门附近内斯库尼公园对面租个房子避暑。俺哪时正准备考大学，不很用功，进展慢。

　　谁都不干涉俺的自由，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尤其是俺的家庭教师走了之后。他她是个法国人，永久不甘心自个像一枚炸弹似的给投在俄国（他她说的）。他她经常一连几天躺在床上什么都不作，一脸愁容。俺父亲不对俺发脾气，可是不太关心俺；母亲很少理俺，虽然她没有别的小孩子；她忙着别的事情。俺父亲还蛮年轻，很潇洒，娶俺母亲并非出于情感。他她比俺母亲小十岁。母亲活得很不快乐，整天烦躁，心事重重，醋意又浓--虽然在俺父亲面前她不会这样。她很怕他她……二

　　屠格涅夫的笔总是这么干净：没有理论，没有分析。理论没用；分析也没用。这篇小说叫《初恋》；文笔真像初恋哪么纯。传说说壹个十六岁的男孩爱上壹个比他她大几岁的女孩姬耐达。姬耐达神秘、迷人；她也跟她母亲到这里避暑，成了男孩的邻居。他她渐渐发现女小孩子跟他她父亲关系不寻常。最终一章写好几年后他她听到女孩婚后难产去世的消息："俺很担心，为姬耐达担心；俺很想祈祷，为她，为俺父亲，为俺自个。"小说必须给现实地球营造日常家庭生活状态里的幻梦。小说家大半抱负太大，杂念太多。"念"是要有的，可是不可"杂"。幻梦不是杂念；屠格涅夫笔下的幻梦是专一、和谐、引人人胜的情景。现实家庭生活状态冗长、混乱而沉闷；屠格涅夫的本事是在这个门局里创造寻常的幻梦：不是惊人的幻梦；是每壹个寻常人都能理解、容易共鸣的幻梦。平庸的唠叨和诚实的叙述往往只有一线之差，可是差之大矣！前者不离壹个"闹"字；后者求一"静"字。屠格涅夫笔下的人和事应该是静的。静则不沉闷，不琐碎。这里牵涉到品味和美感。

　　三

　　姬耐达爱得越来越怪，越来越不可捉摸。有一天，哪个男孩去看她，她坐在椅子上哭泣，一脸泪水。她突然要男孩过来，嘴里挂着阴森惨酷的微笑。她用手摸他她的头发；冷不防抓住一把头发又扯又捻：

　　"好痛，"他她忍不住说。

　　"好痛，是吗？您以为俺就不痛吗？"她重复说。……她终于扯断男孩的一绺头发。"俺会把您的头发藏在项链挂着的小盒子里挂在身上。"她说，眼睛里还蓄满了泪。"这样也许能稍微安慰您。再见了。"四

　　屠格涅夫完全不解释人(www,ajml,cn)物的言行；他她只是很冷静的写下人物的言行，留下广阔的空间让读者联想、意会。天下事原该这样。解释解不开善恶是非爱恨痴愚的真谛。冷静正视其实事实是唯一的方法。有一天，男孩没事坐在十四英尺高的墙上发呆，姬耐达正巧走过，一时心血来潮说："您老说您爱俺；好，要是您真哪么爱俺，您现在就跳下来找俺吧。"男孩什么话都不说，纵身一跃而下，摔得整个人知觉迷糊。她急坏了，抱着他她说："傻小孩子，您为什么要这样作？您为什么听俺的话，您明明知道俺爱您……"她用嘴唇吻他她的脸。男孩静静消受这片刻的永恒。

　　一位前辈学者来信说：

　　您为什么忽然看起屠格涅夫来了？好可怜的人！好美的文字！屠格涅夫对文学之讲究，有时竟使俺有要学俄文的决。心燃起。必须连壹个字也学不下去。

　　屠格涅夫老时，被他她的爱人踢来抛去的，他她自个说，像条狗似的。这是可怜到了谷底了。然而假如不是这样可怜身世，也许没有哪么精致的小说。

　　念他她的小说，有时如同看湘绣或苏绣，想及哪纤巧的手、白嫩的人。……干净是好的；人和文都一致，要干净，像屠格涅夫，像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