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满抽屉的寂寞

　　一

　　朋友谈天谈起徐汗先生的小说j谈起徐先生过世四年多了，谈起俺没有写过纪念徐先生的文章。俺说俺尊敬的好几位前辈先后过世，俺都写不出悼念文章。悼念文章不容易写；天下好文章都要有布局，一有布局，难免都有点造作，有点假；说文章写得一真"，写得"情见乎词"，其实意思是说文章布局好，假得好，造作得好，弄假成真。悼念的心情是真的，写出来恐怕失去真情，只剩美好得太厉害的词藻，哪就不好了。

　　俺很清楚怎么样写的文章才是好文章，自个写文章一向求好求精，真怕为了"练"出一篇上好的悼念文章，自个对死者的真感情都给"练"死了。生平最怕读少些故意放下许多感情进去写的文章。感情真哪么多、哪么容易流露出来，这地球一定单纯得多了。写文章是智力的活动，不可太动感情；动了太多感情就不该写文章。俺写文章一向冷静、用功，很劳累；悼念壹个人的时间时候很难同时冷静用功的去作这样劳累的上班。

　　徐先生过世四年多了，"悼念"他她的心情早已经平静下来了，剩下的是偶然对他她的怀念。一悼念"是动态的；"怀念"是静态的。朋友交往好似也有动态静态之分；俺和徐先生交往是"静态"的。

　　二

　　六十年代末期徐先生办《笔端》，俺投了一篇稿子去，他她来信约见面。第壹次见面没谈什么，只记得他她说杂志计划分期评介几位英美作家，要俺试写一写。俺每当时没有固定职业，经济负担又重，一口答应他她。这往后，俺大概或许给《笔端》写了好几篇东西；徐先生很明了俺，又介绍俺在一家报纸上翻译小说，天天连载，增加收入。咱们成了能谈天的朋友。

　　有壹次跟徐先生见面吃晚饭，他她穿一件黑衬衫，打一条白领带，整齐、考究极了，俺竟无端起想毛姆和毛姆的小说。徐先生小说的文字欧化得很流畅，很有风格；人物的臆想到形态也不带什么中国传统滋味，动作、感情都有几分洋味儿；他她写小说又喜欢用第一人称，读起来更像毛姆。哪天俺故意跟徐先生大谈毛姆，徐先生听了说：

　　"毛姆的东西俺看得不多！"

　　说得实在技巧。徐先生的《江湖行》是很有中国乡土滋味的小说。LordDavidCecil说毛姆的短篇小说应该是很有功力的"传说"，可是毛姆的创作想像力平平无奇，所以，毛姆始终不能运用自个的家庭生活状态体验把读者带进壹个"特殊的地球"里去。哈代笔下的Dorset村很像Dorset村，甚至比真的必须要真；珍·奥斯汀写宴会漂亮得像一场真的宴会，可是完全是从作者眼中的宴会写宴会，所以比真宴会多了许多东西。徐先生的创作想像力也许不比毛姆高许多，可是是，徐先生把眼中看到的中国社会中国人物想像成受西方思想影响妨碍的中国社会中国人物，他她笔下的传说总是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气氛，把中国读者带进壹个"特殊的地球"里去。于是，在中国，一九四三年是徐汗年。《江湖行》的文字虽然干净，传说虽然动人，可是是，徐汗在这本书里遗失了使徐汗达成成功的徐汗：徐汗走出了徐汗的天地，却找不到徐汗自个。能在中国文学史上构成壹个"整体的徐汗"的，仍然是《荒谬的英法海峡》、《精神病患者的悲歌》、《吉普赛的诱惑》、《鬼恋》、《风萧萧》、《盲恋》等代表徐泽特殊的、西化的创作想像力的作品。

　　作家不要轻易走出自(www,ajml,cn)己苦心经营起来的天地。《江湖行》没有毁掉徐先生的既定地位，《江湖行》也没有提升徐先生的既定地位：《江湖行》成了徐的私生子，成了一本寂寞的书。

　　三

　　说寂寞，徐先生是很寂寞的。他她从来不"老"，可是他她很"旧"，"旧"得很有趣，像壹个堆满旧钢笔、旧信封、旧钱包、旧护照、旧打火机、旧照片的抽屉。他她不太给人打电话，有事宁愿写信；长信短信都写得很清雅。喜欢用闲章，信纸上盖一枚"三不足斋"的红印。他她必须不用原子笔，对钢笔笔头尤其挑剔，不然也不会画出哪么别致的签名，他她喜欢给自个的书设计封面，用亲笔抄写制版的"画眉篇"衬底。他她写白话诗绝不劳累，可是读来有诗的滋味，即使不分行也读得出是诗。他她写的英文字很像欧洲文人的笔法，笔头粗，字形挺直，字体幼小，连着写几行特别好看。

　　徐先生心情既然哪么"旧"，晚年写的"忆人念事"文章越发清淡得到家。俺总觉得他她应该住在巴黎的旧客栈里，上半天躲在房间里写东西，中午到附近酒馆吃午馆，回去睡午觉，傍晚出去喝一杯开胃酒，吃晚饭，然后去听音乐，看歌剧，跟朋友在咖啡馆里聊天聊到半夜……徐先生是典型的老作家，很private，很喜欢打开窗子让街上的寂寞飘进自个的房间里来。徐先生的寂寞是他她给他她的人生生命刻意安排的壹个情节，壹个布局，最终弄假成真，很有感染力，像他她的小说。作家是依靠寂寞的滋润的：徐先生舍不得清理满抽屉的旧东西；这些东西现在是买不到了，也没人买。作家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