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债

　　他她一向就住在老婆家里，因为所以他她除老婆以外，没有别的亲戚。妻家的人爱他她的聪明，也怜他她的伶仃，所以万事都尊重他她。

　　他她的老婆早已去世，膝下又没有子女。他她的家庭生活状态就是念书、写字，有时还弹弹七弦。他她绝不是壹个书呆子，因为所以他她常要在书内求理解，不象书呆子只求多念。

　　老婆的家里有很大的花园供他她游玩；有许多奴仆听他她使令。可是他她从没有特意到园里游玩，也没有呼唤过壹个仆人。

　　在壹个阴郁的天气里，人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不舒服的。岳母叫他她到屋里闲谈，不晓得为什么缘故就劝起他她来，岳母说：“俺觉得自从俪儿去世往后，您就比前格外客气。俺劝您毋须这样，因为所以外人不知道都要怪俺。看您穿成这样，还不如家里的仆人，若有生人来到，叫俺怎样过得去？倘或有人欺负您，说您这长哪短，尽能告诉俺，俺责罚他她给您看。”

　　“俺哪里懂得客气！不过俺觉得俺欠的债太多，不好意思多要什么。”

　　“什么债？有人问您算帐么？唉，您太过见外了！俺看您和自个的子侄一致。您短了什么，尽管问管家的要去，若有人敢说闲话，俺定不饶他她。”

　　“俺所欠的是所有的债，俺看见许多贫乏人、愁苦人，就如该了他她们无数量的债一般。俺有好的衣食，总想先偿还他她们。世间若有壹个人吃不饱足，穿不暖和，住不舒服，俺也不敢公然独享这具足的家庭生活状态。”

　　“您说得太玄了！”她说过这话，停了半晌才接着点头说，“很好，这才是读书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精神。……然而您要什么时间时候才还得清呢？您有清还的计划没有？”

　　“唔……唔……”他她心里从来没有臆想到这个，所以不能回答。

　　“好小孩子，这样的债，自来就没有人能还得清，您何必自寻苦恼？俺想，您还是作壹个小小的债主罢。说到具足家庭生活状态，也是没有涯岸的。咱们今日所谓具足，焉知不是明日的缺陷？您多念一点书就知道生命即是缺陷的苗圃，是烦恼的秧田。若要补修缺陷，拔除烦恼，除弃绝生命外，没有别条道道。然而，咱们哪能办得到？个个人都哪么怕死！您不要作这种非非想，还是顺着境遇作人去罢。”

　　“时间，……计划，……作人……”这几个字从岳母口里发出，他她的耳鼓就如受了极猛烈的椎击。他她想来想去，已想昏了。他她为解决这事，好几天没有出来。

　　哪天早晨，女佣端粥到他她房里，没见他她，心中非常疑惑。因为所以早晨，他她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海边呢？他她是不轻易到的。花园呢？他她更不愿意在早晨去。因为所以丫头们都在哪个时间时候到园里争摘好花去献给她们几位姑娘。他她最怕见的是人家毁坏现成的东西。

　　女佣四围一望，蓦地看见一封信被留针刺在门上。她忙取下来。给他人一看，原来是交给老夫人的。

　　她把信拆开，递给老夫人。上面写着：

　　挚爱的岳母：

　　您问俺的话，教俺实在想不出好回答。而且，因您这一问，使俺越发觉得俺所负的债更重。俺想作人若不能还债，就得避债，决不能教债主把他她揪住，使他她受苦。若论还债，依俺的力量、才能，是不济事的。俺得出去找几个帮忙的人，假如不能找着，再想法子。现在俺去了，多谢您栽培俺这么些年。俺的前路途，望您记念；俺的往事，愿您忘却。俺也要时时祝您平安！

　　婿容融留字

　　老夫人念完这信，(www,ajml,cn)就非常愁闷。往后，每想起她的女婿，便好几天不高兴。可是不高兴尽管不高兴，女婿至终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