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等
推拿医生庞松龄的诊所里坐了许多等候的人。白漆房子里面,听得见壹个男子的呼喊:“嗳唷哇!嗳唷哇,庞先生——等一息,下趟,庞先生——庞先生,下趟再——”庞先生笑了,背了一串歌诀,哪七字唱在庞先生嘴里成为有重量的,如同琥珀念珠,有老太太屋子里的气味,古老平安托福。而庞先生在这之外加上了脊骨,神经,科学化的解释。而墙壁上又张挂着半西式的人体透视图,又是一张卫生局颁发的中医执照,配着玻璃框子,上面贴着庞先生三十多年前的一张二寸照。男子渐渐不叫痛了,冷不防还漏出一句“嗳唷哇!”
外间的太太们听着,也都笑了。壹个抱着小孩子的女佣拍拍小孩子,怕他她哭:“不要哭,不要哭,等一下咱们买蟹粉馒头去!”小孩子并没有哭的意思,坐在她怀里像一块病态的猪油,碎花开裆裤与灰红条子毛线袜之间露出一段冻腻的小白腿。
过了半天,他她忽然回过头来,看住了女仆,发话了——简直使人不能相信这话是从壹个五六岁的小孩嘴里说出来的:“不要买馒头。馒头没有什么好吃的。”富有经验地嘟囔着,仿佛上过许多次的每当:“买蟹粉馒头,啊?”然而女佣黄着脸,斜着眼睛,很不端正地又去想她的心事了。
庞先生和他她推拿着的高先生说到外面的情形:“现在真坏!三轮车过桥,警察一概都要收十块钱。不给啊?不给他她请您到行里去一趟。您晓得三轮车夫的车子只租给他她半天工夫,这半天之内,他她挣来的钱要养家活口的呢,要他她到行里去一等等上两三个钟头,就是后来问看透了,没有事,放他她出来了,他她也吃亏不起的。所以十块就十块。您不给,后来给的必须要多。”庞松龄对于沦陷区的情形讲起来有彻底的明了,慨叹之中夹着讽刺,同时却又夹着自夸,随时将他她与大官们的交情轻轻点一笔,道:“不过他她们也有数,‘公馆’里的车他她们看都不看就放过去的。朱公馆的车俺每日坐的,他她们从来不敢怎样——”
罢凶恿拎龋迸犹太在外间接口说。庞太太自个的眼睛也非常亮,黑眼眶,大眼睛,两盏灯似地照亮了黑瘦的小脸。
她瘦得厉害,驼着背编结绒线衫,身上也穿了一件缩缩的棕色绒线衫。她整天坐在诊所里,向来来去去的病人露出刨牙微笑点头,或是冷冷地,仅只露出刨牙。她这男人是依靠一点看守的,尤其近来他她特别得法,一等大人物都把他她往家里叫。
女儿阿芳坐在挂号的小桌子跟前数钱。阿芳是个大个子,也有点刨牙,面如锅底,却生着一双笑眼,又黑又亮。逐日穿着件过于宽松的红黑小方格充呢袍子,自制的灰布鞋。家里兄弟姊妹多,要想作两件好衣裳总得等有了对象,没有好衣裳又不会有对象。这样循环地等下去。她总是杏眼含嗔的时间时候多。再是能干的大姑娘也闯不出这身衣服去。
庞太太看看哪破烂的小书桌上的一只浅碗,爱惜地叫道:
八闪浒。您的汤团要冷了。”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又叫:
八闪浒。⊥仆炅苏庖桓龊美闯粤恕R冷了。”
庞先生答应了一声“唔”,继续和高先生说正经的:“朱先生说‘有饭朋友们吃’。嗳——俺提出这个疑问,他她每当时就这么高回报俺:”有饭朋友们吃。‘……朱先生这个人俺就佩服他她有两点。哪两点呢?“庞松龄生着阔大的黄狮子脸,粗颈项,头与颈项扎实地打成一片,不论是前面是后面,看着都像个胖人的膝盖。庞松龄究竟是战前便有身份地位的人,作官的尽管人来人往,他她是永久在此的,所以赞美起朱先生来也表示慎重,两眼望着地下,断言道:”哪两点呢?啊?他她不论怎么忙,每日夜晚,八点钟,板定要睡眠!而且一上床就睡着。白天壹个人疲倦了,身体里毁灭的细胞,都能在睡眠的时间里重新恢复过来的。这些医学上的道理朱先生他她都懂得。所以他她能够这样忙,啊——而照样的精神饱满!“庞先生几乎是认真咬文嚼字,咂嘴咂舌,口角噙香。仿佛一粒口香糖粘到牙齿仁上去了,很费劲地要舔它下来,所以沉默了好一会。他她重新又把朱先生的优点加以慎重考虑,不得不承认道:”他她还有一点:每日啊,吃过中饭往后,立下规矩,总要读两个钟头的书。第壹个钟头研究的是国文——古文罗,四书五经——中国书。第二个钟头,啊,研究的是现代的学问,物理啊,地理啊,翻译的外国文啊……请的壹个先生,哪真是学问好的,连这先生的壹个太太也同他她一致地有学问——您说难得不难得?“庞松龄不住手地推着,却把话头停了一停,问外面:
鞍⒎及。底下是哪个啊?”
阿芳查了查簿子,答道:“王太太。”
高先生穿着短打,绒线背心,他她姨太太赶在他她前面走出来,在铜钩子上取下他她的长衫,帮他她穿上,给他她壹个个地扣钮子。然后她将衣钩上吊着的他她的手杖拿了下来,再用手杖一勾,将上面挂着的他她的一顶呢帽勾了下来——不然她太矮了拿不到——手法娴熟非凡。是个老法的姨太太,年纪总有三十多了,瘦小身材,过了时的镂空条子黑纱夹长衫拖到脚面上,方脸,颧骨上淡淡抹了胭脂,单眼皮的眼睛下贱地仰望着,双手为他她戴上呢帽。然后她匆忙地拿起桌上的一杯茶,自个先尝了一口,再递给他她。他她喝茶,她便伸手到他她的长衫里去,把皮夹子摸出来,数钞票,放一搭子在桌上。
庞太太抬头问了一声:“走啦,高先生?”
高先生和她点头,她姨太太十分周到,一道说:“庞先生,再会呵!明天会,庞太太
明天会,庞小姐!包太太奚太太,明天会!“女人们都不大睬她。
庞松龄出来洗手,脸盆架子就在门口。他她身穿青熟罗衫裤,一只脚踏在女儿阿芳的椅子上,端起碗来吃汤团,先把嘴里的香烟交给庞太太。庞太太接过来吸着,庞松龄吃完了,香烟又还给他她。夫妻俩并没有一句话。
王太太把大衣脱了挂在铜钩上,领口的钮子也解开了,坐在里间的红木方凳上,等着推。庞太太道:“王太太您这件大衣是去年作的罢?去年看着这个呢粗得很,现在看看还算好了。现在的东西实在推扳不过。”
王太太微笑答应着,不知道怎样谦虚才是。外面的太太们,虽然有多时不曾添置过衣服了,觉得说坏说贵总没错,都纷纷附和。
粉荷色小鸡蛋脸的奚太太,轻描淡写的眉眼,轻轻的皱纹,轻轻的一排前刘海,剪了头发可是没烫,她因为所以身上的一件淡绿短大衣是充呢的,所以更其坚决地说:“现在就是这样呀,装满了一皮包的钱上街去还买不到称心的东西——价钱还在其次!”她把一只手伸到蓝白网袋里来,握住里面的皮包,带笑颠一颠。
吧晕⒖吹蒙涎鄣模就要几万,”庞太太说,“看不上眼的呢——也要几千!”
阿芳把小书桌的抽屉上了锁,走过这边来,一道把钥匙扣在肋下的钮绊上,坐到奚太太身边,笑道:“奚太太,听说您们先生在里头阔得不得了呀!”
奚太太骤然被注意,脸上红起来,“是的呀,他她混得还好,升了分行的行长了。不过没有法子,不好寄钱来,俺末在这里苦得要死!”
阿芳笑着黑眼眶的笑,一只手按着肋下叮每当的钥匙,凑过身来,低低地说:“恐怕您们先生哪边有了人哩!”
奚太太在蓝白网袋眼里伸出手指,手拍膝盖,叹道:“俺不是不知道呀,庞小姐!俺早猜着他她一定是讨了小。本来男人离开了六个月就靠不住——不是俺说!”
澳鞘焙蛞跟着一道去就好了!”阿芳体己地把头点一点,笑着秘密的黑眼眶的笑。
氨纠词且坏廊サ难剑在香港,忽然壹个电报来叫他她到内地去,因为所以是坐飞机,让他她先去了俺慢慢地再来,想不到后来就不好走了。本来男人的事情就靠不住,而且现在您不知道,”她从网袋里伸出手指,抓住一张新闻报,激烈地沙沙打着沙发,小声道:“蒋先生下了命令,叫他她们讨呀!——叫他她们讨呀!因为所以战争的缘故,中国的人口损失太多,要奖励生育,格*K下了命令,太太不在身边两年,就能重新讨,现在也不叫姨太太了,叫二夫人!都为了公务人员身边没有人照应,怕他她们办事不专心——要他她们讨呀!”
阿芳问:“您公婆倒不说什么?”
肮婆也不管他她哪些事,对俺他她们是这样说:反正家里总是您大。俺也看开了,俺过了四十岁的人了——”
阿芳笑了,说:“哪里?没有罢?看着顶多三十多一点。”
奚太太叹道:“老了呀!”她忽然之间怀疑起来,“这两年是不是老了呵?”
阿芳向她端详了一会,笑道:“因为所以您不打扮了。从前打扮的。”
奚太太往前凑一凑,低声道:“不是,俺这头发脱得不成样子的缘故。也不知怎么脱得这样厉害。”一房间人都听着她谈话,奚太太觉得也是应每当的,怨苦中也有三分得意,网袋抓了一把攒在拳头里打手势。“……里边的情形您不知道,地位一高了自有人送上来的呀
真有人送上来!“
王太太被推拿,敞开衣领,头向前伸,五十来岁的人,圆白脸还带着点小孩子气,嘴上有定定的微笑,小弄堂的和平。庞先生向来相信他她和哪一等人都谈得来,一走就走进人家的空气里。他她问:“您还住在哪条弄堂里么?”
王太太吃了一惊,说是的。
庞先生又问:“您们弄堂门口可是新开了一家药房?”
王太太的弄堂口突然模糊起来,她只记得过街楼下水湿的阴影里有个皮匠摊子,皮匠戴着钢丝边眼镜,年纪还轻着,药房却没看见。她含笑把眼睛一霎一霎,答不上来。
庞先生又道:“哪天俺走过,看见新开了一家药房,好似是您们弄堂口。”他她声音冷淡起来,由于本能的同行相妒。
王太太这时间时候很惶恐,仿佛都要怪她。她极力想了些话来岔开去:“上趟咱们哪里有贼来偷过。”然而她自个也觉得是很远很远,极细小的事了。
庞先生驳诘道:“弄堂里有巡捕口伐啦?”
王太太道:“有巡捕的。”
庞先生不再问下去了。随着他她的手势,王太太的头向前一探一探,她脸上又恢复了哪定定的小小的笑,小弄堂的阴暗的和平。
外面又来了个五六十岁略带乡气的太太,薄薄的黑发梳了个髻,年青时间时候想必是端丽的圆脸,现在胖了,显得脓包,全仗脑后的“一点红”红宝簪子,两耳绿豆大的翡翠耳坠,与嘴里的两颗金牙,把她的壹个人四面支柱起来,有了着落。她抱着个小女孩,径自走到里间,和庞先生打招呼。庞太太连忙叫:“童太太外边坐,外边坐!”拍着她旁边的椅子。
然而童太太一生正直为人,走到哪里都预期她该有份特别的优待,她依旧站在白~*子旁边,说道:“庞太太,可不能俺先推一推,俺这个孙囝俺必须要带她看牙齿去,出牙齿,昨天疼了一夜晚。”
庞太太疏懒地笑道:“俺也是才来,俺也不接头——阿芳,底下还有几个啊?”
阿芳道:“还有不多几个了,童太太您请坐一会。”
童太太问道:“现在几点了?牙医生哪里一点半就不看了。”
阿芳道:“来得及,来得及的。”
沙发上虽然坐了人,童太太善良而有资格地躬腰说两声“对不起,”便使她们自动地腾出一块地方来,让她把小孙女儿安顿下了。小孩平躺在倾陷的破呢沙发上,大红绒线衫与绒线裤的裤腰交叠着,肚子凸得高高地,上头再顶着绒毛钮子蓬松的圆球,睡着了像个红焰焰的小山。童太太笑道:“这下子工夫已睡着了!”她预备脱下旗袍盖在小孩身上,正在解大襟上的钮子,包太太和她是认识的,就说:“把俺的雨衣斗篷给她盖上罢!”童太太道谢,自个很每当心地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与包太太攀谈。包太太长得丑,冬瓜脸,卡通画里的环眼,下坠的肉鼻子,因为所以从来就没有好瞧过,从年青的时间时候到现在一样是处于女伴的地位,不得不一心一意同情着旁人。有她同情着,童太太随即悲伤起来。
八以俺现在就等庞先生把俺的身体收作收作好,等时局一平定,”童太太说,“等俺三个大小姐都有了人家,俺就上山去了。俺这病应该是气出来的呀,气得俺两条腿立都立不住。
每日烧小菜,俺烧了菜去洗手,“她虚虚捋掉手上的金戒指,”俺这边洗手,他她们一家人,从老头子起,小老姆,姑太太,七七八八坐满一桌子,他她们中意的小菜先吃得精光。
袄贤纷哟沉嘶觯抓到县衙门里去了,把俺急得个要命,还是俺想法子把他她弄了出来,找俺的壹个干女儿,走她的脚道,花了七千块钱。可怜啊——黑夜里乘了部黄包车白楞登白楞登一道颠得去,您知道苏州的石子道,又狭又难找,墨黑,可怜俺不跌死是该应!好容易他她放了出来了,这您想俺是不是要问问他她,里面是什么情形,难末他她也要问问俺,是怎么样把他她救出来的。哦!——踏进屋就往小老姆房里一钻!”
朋友们哄然笑了。包太太皱着眉毛也笑,童太太红着眼圈也跟着笑,拍着手,喷出唾沫星子,“难俺气啊,气啊,气了一夜晚,一夜晚没睡。第二天看见他她,俺就说了:俺说人家为了您这事担惊受怕,您也不告诉告诉俺您在里边是什么情形,您也不问问俺是怎么样把您救出来的。他她倒说得好:”谁叫您救俺出来?拿钱不每当钱,花了这么些,俺在里面蛮好的。‘啊哟俺说:您在里面蛮写意——要不是俺托了干女儿,这边壹个电话打得去,也不会把您放在帐房间里——格*K您蛮写意呀!真要坐在班房里,您有这么写意啊?包太太您看俺气不气?——不然俺也不会忍到如今,都为了俺三个大小姐。“
包太太劝道:“反正您小小孩子们都大了,依靠儿女知道孝顺,往后总是好的。”
童太太道:“俺的几个小孩倒应该是好的,两个媳妇也好,应该是俺自个拣的,老法人家的小姐。包太太,俺现在说着要离要离,也难哪!族里不是没有族长,族长的辈分比咱们小,也不好出来谈话。”
包太太笑起来:“这么大年纪了,其实也不必离了,也有这些年了。”
童太太又叹口气,“所以俺哪三个小姐,俺总是劝她们,一辈子也不要嫁男人——可有什么优势,用铜钿,急起来总是俺着急,他她从来不操心的。”
奚太太也搭上来,笑道:“童太太您是女男人。”
童太太手捶手掌,又把两手都往前一送,恨道:“来到他她家这三十年,他她家哪一桩事不是俺?哪时间时候才作新嫁娘,每日天不亮起来,公婆的洗脸水,焐鸡蛋,样式样给它端整好。
难后来添了小小孩子,壹个壹个实在多不过,公婆前头俺总还是……公婆倒是一样说俺好的。“她突然寂寞起来,不开口了。
给了她许多磨难,终于被她克服了的公婆长辈早已都过世了,而她仍旧每日黑早起身,在黯红漆桶似的房里摸索摸索,息息率率,手触到的应该是熟悉的物件,所不同的只是手指骨上一节节奇酸的冻疼。
奚太太劝道:“童太太您也不要生气。不晓得您可曾试过——到耶稣堂里听他她们牧师讲讲,倒也不一定要相信。俺认得有几个太太,也是气得很的,经常常常听牧师解释解释,现在都不气了,都胖起来了。”
包太太进去推拿,一时朋友们都寂寞无声。童太太抄手坐着,是一大块稳妥的悲哀。她红着眼睛,嘴里只是吸溜溜吸溜溜发出年老寒冷的声音,脚下的地板变了厨房里的黑白方砖地,整个地球像是潮抹布擦过的。里间壁上的挂钟滴嗒滴嗒,一分一秒,心细如发,将文明人的时间划成小方格;远远却又听到正午的鸡啼,微微的一两声,仿佛有几千里地没有人烟。
包太太把雨衣带走了,童太太又去解她哪灰呢大衫的钮扣,要给孙囝盖在身上。奚太太道:“脱下了冷么?”童太太道:“不冷不冷。”奚太太道:“还是俺这件短大衣给她盖上罢。”
便脱下她的淡绿大衣,童太太道谢不迭,两人又说起话来。
奚太太道:“您也不要生气,跟他她们住开了,图个眼不见。
童太太您不知道现在的时势坏不过,里边蒋先生因为所以打仗,中国人民死得太多的缘故*K,下了一条命令,讨了小也不叫姨太太叫二夫人——叫他她们讨呀!“
童太太茫然听着,端丽的胖脸一霎时变得疤疤癞癞,微红微麻,说:“哦?哦?……现在坏真坏,哦?从前有两个算命的老早说了,说俺是地藏王菩萨投胎,他她呢是天狗星投胎,生冤家死对头,没有好最终的。说这话的也不止这壹个算命的。”
奚太太道:“童太太您有空的时间时候到耶稣堂去一趟试试看,听他她们讲讲就不气了。随便哪壹个耶稣堂都行。这里出去就有壹个。”
童太太点头,问道:“苏州金光寺有个悟圆老和尚,不知您可晓得?”
奚太太摇摇头。她忽然臆想到另一件事,迫切地伸过腰去,轻轻问:“童太太您可知道有什么脱头发的方子?俺这头发,您看,前头褪得这样!”
童太太熟练地答道:“把生姜片出来,头皮上擦擦,灵得很的。”
奚太太有训练过的科学化的头脑,每当下又问:“隔多少时擦一擦呢?”
童太太诧异地笑了。“隔多少时?想起来的时间时候么擦擦它好了。
俺说给您听金光寺哪和尚,灵真灵。他她问俺:您同您男人是不是火来火去的?俺说是的呀。他她就说:“快快不要这样。
前世的冤牵,今世里您再同他她过不去,来生您们原旧必须要作夫妻,哪时间时候您更苦了,哪时间时候他她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您,壹个钱也没有得给您!‘难末俺吓死了!老和尚他她说:“太太您信俺这一句话!’俺双手合十,俺说谢谢您师傅,俺双手把您这句话捧回去!立刻俺每当真,大气也不呵他她一口。从前俺要管他她的呀,他她怕得俺血滴子相似,难后来不怕了,堂子里走走,女人壹个壹个弄回家来。难现在愈加恶了——放松得太早的缘故呀!”她叹息。
奚太太听得不耐烦起来,间或答应着“唔……唔……”偶尔点个头,渐渐头也懒得点了,单点一点眼睫毛,小嘴突出来像鸟喙,有许多意见在哪里含苞欲放,想想又觉得没得说头,断定了童太太是个老糊涂。
轮到女仆领的小孩被推拿,小孩呱呱哭闹,庞先生厉声喝道:“不要哭,先生喜欢您!”
女仆也谄媚地跟着医生哄他她:“先生喜欢您!呵,呵,呵,先生喜欢您!明天您娶少奶奶,请先生吃喜酒!”
庞先生也笑了:“对了,将来时局平定了,您结婚的时间时候,不请俺吃酒俺要动气的呵!”
童太太打听几点钟了,着急起来,还是多付了两百块钱,拔号先看,瞧过了,把睡熟的小孙女儿抱了起来,身上盖的短大衣还了奚太太,又道谢,并不觉得对方的冷淡。
童太太站在每当地,只穿着衬里的黑华丝葛薄棉对襟袄裤,矮脚大肚子,粉面桃腮,像百子图里古中国的男孩。她伸手摘下衣钩子上的灰呢衬绒袍,慢悠悠穿上,一阵风,把整个的屋子都包在里面了。袍褂掸到奚太太肩上脸上,奚太太厌恶地躲过了。童太太扣上钮子,胳肢窝以上的钮子却留着不扣,自个觉得仿佛依靠一点解释,抱着小孩子临走的时间时候又回头向奚太太一笑,说:“到外头要把小囝遮一遮,才睡醒要冻着的。”然后道了再会。
现在被推拿的是新来的壹个拔号的。奚太太立在门口看了一看,无聊地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这拔号的是个少爷模样,穿件麂皮外套,和庞先生谈到俄国俱乐部放映的实地拍摄的战争影片:“真怕人,眼看着个炮弹片子飞过来,壹个兵往后一仰,脸一皱,非常痛苦的样子,把手去抓胸脯,真死了。死的人真多啊!”
庞先生睁眼点头道:“残忍真残忍!打仗这样东西,真要人的命的呢,不像俺这推拿,也把人疼得叽哩哇啦叫,俺这是为您好的呀!”他她又笑又叹息。
青年道:“死的人真多,堆得像山。”
庞先生有点惋惜地叹道:“本来同他她们哪边比起来,咱们这里的战争不算一回事了!残忍真残忍。您说您在哪里看的?”
青年道:“俄国俱乐部。”
庞先生道:“真有这样的电影看么?多少钱壹个人?”
青年道:“庞先生您要看俺替您买票去。”
庞先生不作声,隔了一会,问道:“几点钟演?每日都有么?”
青年道:“八点钟,您要买几张?”
庞先生又过了一会方才笑道:“要打得好一点的。”
庞太太在外间接口道:“要它人死得多一点的——”嗨嗨嗨嗨笑起来了。庞先生也陪她笑了两声。
诊所的窗户是关着的,而且十字交叉封着防空的、旧黄报纸的碎条,撕剩下的。外面是白净的阴天,哪天色就像是玻璃窗上糊了层玻璃纸。
庞太太一道笑着,走来开窗,无缘无故朝外看一看,嗅一嗅,将一只用过的牙签丢出去。然后把小书桌上半杯残茶拿起来漱口,吐到白洋瓷扁痰盂的黑嘴里去。痰盂便在奚太太脚下。奚太太也笑,可是是庞太太只每当没看见她,庞太太两盏光明嬉笑的大眼睛像人家楼上的灯,与道人完全不相干。奚太太有点感触地望到别处去,墙上的金边大镜里又看见庞太太在漱嘴,黑瘦的脸上,嘴撮得小小地,小嘴一拜一拜一拜。
奚太太连忙又望到窗外去,仿佛被欺侮了似地,温柔地想起她男人。
敖来,依靠看见了他她……他她自个也知道他她对不起俺,依靠俺好好地同他她讲……”
她这样安慰了自个,拿起报纸来,嘴尖尖地像啄食的鸟,微向一边歪着,表示有保留,很不赞成地看起报来了。总有一天她男人要回来。不要太晚了——不要太晚了呵!可是也不要太早了,她脱了的头发还没长出来。
白色的天,水阴阴地;洋梧桐巴掌大的秋叶,黄翠透明,就在玻璃窗外。对街一排旧红砖的巷堂房子,虽然是阴天,挨挨挤挤仍旧晾满了一阳台的衣裳。一只乌云盖雪的猫在屋顶上走过,只看见它黑色的背,连着尾巴像一条蛇,徐徐波动着。不一会,它又出现在阳台外面,沿着栏(www,ajml,cn)杆慢慢走过来,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它归它慢慢走过去了。
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
朋友们美女们帅哥们今天关于励志演讲的的句子文章,,我们就说到这里看完了给个赞希望能帮到大家。www.ajml.cn您先倒上一杯茶——当心烫!您尖着嘴轻轻吹着它。在茶烟缭绕中,您可以看见香港的公共汽车顺着柏油出道徐徐地驰下山来。开车, 车子突然停住了。他睁开眼一看,上来了一个同学,言教授的女儿言丹朱。他皱了一皱眉毛。他顶恨在公共汽车上碰见熟人,因为车, 他的耳朵有点聋,是给他父亲打的。, 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 张爱玲:茉莉香片,经典深度好文,优美简短的散文,深度好文章大全,经典短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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