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蝉声，寂静的地球

　　林维端站在讲台上向学生们望着。

　　课堂里的学生稀稀落落的。每当今只来了二十多人。往常，这班学生是七十八人的。自从毕业考试之后，有很多已经不来了。要升学的有五十六人。补习了壹个多月，现在联考也过去了。每当今早上，原来只来了七八个人，他她要他她们挨家去叫，下午再来。可是，现在三点多了，也才只来了这二十多人。

　　“学生们是多么忘恩负义！”他她站在哪里，忿怒地望着他她们。“升学考试过去了，您们就不肯听俺的话了。”他她说，“昨天，在考试以前，俺不是和您们说过，每当今来对准确答案吗？”

　　“为什么只有您们这几个人？”

　　学生们张大眼睛望着他她，他她们回答的声音和表情极不相称。他她们说：

　　“不知道。”哪声音淡淡的，冷冷的，简直就带着嘲讽。

　　昨天联考的时间时候，他她一样守在考场，有人考得不坏，有人却是失常。徐小宝的应用题错了三题。徐小宝在班上成绩算是好的，从五年级有补习的时间时候起始开端，她一天都没缺过补习的。他她想不到她会错三题。黄习勤错了四题，阅读测验也没作完。陆永新也没作完。

　　他她感到十分气恼。

　　“您们都昏了头吗？”他她问，“平常俺没教过您们吗？”

　　他她准备把这些联考的试题，再给他她们讲解一下。

　　人数太少，等一下再讲。“等一下也许还会有学生来的。他她们只不过是迟一点而已。”

　　他她想着，走下讲台，来到窗前。窗外是一条沙子多、水泥少的走廊。哪走廊就是两年来，这班学家庭生活状态动的空间。他她们的课堂在三楼，他她不让学生们到楼下去，没有哪么长的时间，下课说是十分钟，可是他她只让他她们上上厕所，跟着就回来作算术。这时，他她忽然看见窗外靠墙的地方有两个人影一闪。他她立刻认出了他她们。

　　“张富年，吴美玉，怎么不进来？”他她走到课堂门口，严厉地说，“已经晚了，您们知道不知道？”

　　张富年剃着光头，戴着眼镜，头上冒着汗。吴美玉是个瘦瘦苍白的女生。看见他她走过来，两个人突然像商量好了似的，回身朝楼梯口跑出去了。

　　“回来！回来！”他她往前追了两三步，站住了。他她听见张富年喊：

　　“吴美玉！咱们不要回去！回去要挨打的，咱们已经毕业了！”

　　他她怔住了。望着哪空空的走廊，空空的校园，校园里满是阳光，哪几丛扶桑，和一行尤加利，在强烈的阳光下，涂了些浓浓的阴影在泥土地上。他她好似很久没有注意到哪些扶桑和尤加利，它们都长得又高又壮了。哪尤加利刚移植过来的时间时候，细细幼幼的，用木枝架着。现在它们又高又直，两年的功夫，它们长大了。

　　“是的，它们长大了。”他她望向哪条田埂，张富年和吴美玉正一前一后地沿着田埂跑，越跑越远。

　　“俺管不了他她们了！”他她想着，蓦然感到一阵迷惘。他她低着头，慢慢地走回讲台。见哪二十几个学生心不在焉地在哪里坐着，疏疏落落的，这二十几个人，在容纳七八十人的课堂里，是显得太空空荡荡了。

　　天气十分热。南风闷恹恹地从敞着的课堂后门漾进来。往常，这微微的，热热的南风，总是使学生们瞌睡，特别是在下午，他她必须时常用教鞭敲打着讲台或学生的课桌，使他她们振作一下。

　　可是是，每当今，学生们没有睡意。他她们坐在位子上，面向着他她，坐得很直。书桌上没有书，没有考卷，书桌的黑面衬着学生的白衬衫，一方一方的，像少些图案。

　　是的，他她们已经毕业了。不管他她们是否已经考取联考，他她们已经不必再听他她的讲解和责骂了。

　　他她看着这二十几个学生，学生们的脸上现着心不在焉的表情。

　　“您们并不在乎考取考不取，是不是？”他她压抑着自个，放平静了声调，问着，“您们并不在乎，是不是？”

　　学生们没有反应，心不在焉地坐着。

　　阳光照进来，照在课桌上，很无聊地哪么照着。校园很静，全校只有他她们这一班学生。不，只有这二十几个人在。这二十几个人淹没在这一大片静寂里。

　　有蝉声在尤加利树梢上嘶叫。增加了哪闷恹恹的感觉。

　　已经是暑假了。蝉的声音就显示着哪倦怠欲眠的假日。两年恶补的赛程已经过去了。昨天，是终点。每当今已经所有都不存在了。

　　他她没有臆想到所有消失得这么快。前天下午，他她带着学生看完了考场回来，又给他她们作了最终壹次温习，临放学以前，他她说：

　　“明天好好考，后天早晨八点钟，到校园来对准确答案。”

　　昨天，他她在巡视男女生考场的时间时候，还又嘱咐了一遍。可是是，每当今，却只有这几个人来了。假如不是他她派学生去叫，连这几个人都不会来的。

　　似乎关心联考最终的，只有他她自个，（必须还有哪些学生家长）小孩子们是不关心的。他她们已经跑完全程了，不管是胜是败。

　　他她回头看了看黑板，哪上面有他她每当今一大早看到报纸之后，抄在黑板上的哪一大堆准确答案。忽然，他她觉得这所有应该是不必要的了。学生们自个会去查对的，他她们不依靠他她了。

　　他她前天还故意不让他她们带着书包回去，而他她现在看透，学生们连哪书包都能不要了。

　　他她看了看哪二十几个静默着的，心不在焉地学生，嗒然地说：

　　“好了！收拾书包吧！”

　　“早就收好了。”学生们齐声说。

　　他她又是一怔：“早就收好了？”

　　“前天就收好了。”

　　他她忍了忍，勉强振作地说：

　　“再看一看！看看课桌里面，有没有遗漏的东西？有没有不要的东西？不要的东西也带回去，带回去再丢掉。别留在课桌里、”

　　学生们俯下头去，看了看他她们自个的课桌，再壹个壹个地抬起头来，肯定地说：“没有了。”

　　他她想了想，急于克服哪无聊的、被冷落的感觉。他她说：

　　“有住得近的同学，您们帮他她们把东西带回去。或者告诉他她们自个来拿。”

　　学生们点着头，迫不及待地把书包背在肩上。

　　他她看着这几个心不在焉的学生，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了。于是他她习惯地说道：

　　“好！咱们下课。”

　　哪个作级长的男生习惯地喊了一声“起立！”朋友们跟着站了起来。

　　“敬礼！”学生们朝他她鞠躬。

　　他她该还礼的，可是是他她怔了任，拖延着，没有还礼。他她极想留他她们在这里待一会儿，可是是，他她不知怎样才能留住他她们。而就在这个时间时候，哪级长已经不等他她还礼，就自动地喊了“礼毕！”的口令。学生们就像得了大赦似的，背着书包，头也不回地彼此推拥着走出课堂去了。

　　他她站在讲桌前，望着学生们。照例，他她们是从课堂的后门走出去的。哪几个高个子，就先走出去了。高个子中，给他她印象最深刻的是董季珍。董季珍是留校补习的。她这已经是第三次读六年级了。头一年，她考取的是夜间部，家里不给她读，让她回来补习了一年。第二年，她连夜间部也没有考取，家里只得又让她回来读。董季珍的母亲是壹个黑黑胖胖的中年妇人，对女儿是一脸的严肃。可是她每次来拜托教师的时间时候，总是谦卑的：“教师多费心呀！俺只有季珍这壹个女儿，俺要让她考上市女校才行啊！不然，她的前路途就完了啊！”仿佛她生平的希望，和她女儿一生的命运，都系在他她的身上。“教师您尽管打她呀！俺决不计较。”必须，他她要打的。六年级，有几个不挨打？“打”是最直接而有效的方法，去逼迫人们接受哪超过他她们智能范围之外的东西。每当教师们没有方法给年幼的小孩子注入超量的知识时，他她们只好用训练马戏团的方式。哪是世上把不也许变成也许的惟一样接有效的方式。

　　他她望着董季珍的背影。她比别的同学高出壹个头。从后面望去，短短的头发，盖不住她脸颊上的成熟。哪成熟，涂在壹个六年级学生的疲劳而又麻木的、无暇修饰的脸上，哪带着几分神经质的成熟，即使她背向着他她，他她也熟悉哪难耐的不调和。

　　她这次总算能考取了。刚才他她问了董季珍，她这次考得不坏，她的分数已经能达到市女校的标准。可是是，他她替她算了算，等她大学毕业时，已经要二五岁了。这是说，假如她母亲不坚持一定要她考入第一志愿的高中或大学的话，假如坚持呢？哪么就难说了。

　　可怜的董季珍！

　　隔着几个学生，他她看见张立中的背影。张立中是男生中最高的，他她哪泛着灰黄色的衬衫，汗湿了的后背，黑黄的皮肤和头发，是壹个颜色。张立中总是哪么脏的，连手臂也是哪么脏。他她是无可救药的学生，总是坐在第六排（成绩坏的哪一排），他她其实是不必尝试升学的，家境又坏，智力又差，可是是，他她母亲要他她升学。“您打他她嘛！随便您打！教师！俺不是哪种护犊子的家长。”

　　他她必须打他她！不要说张立中，这班上，没有壹个人不挨打的。不挨打怎么能读六年级？只是，张立中挨得特别多罢了！他她每次发考卷，第壹个就是打张立中，他她错得最多，不用看，就能断定的。

　　于是，他她眼前闪过张立中哪被汗水与泥浆浸着的黑瘦的手。哪挨打时，抽搐着而又不敢躲开的手。哪有几次被打得流了血，而红肿起来，第二天仍再在原处打下去的手……必须，哪不只是张立中的手，余仁德的手也是这个样子的。魏振声。李小华、刘宝宝……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小学生就是洗不干净他她们的手，即使洗干净了，不到一分钟，也会再脏下去。必须，他她们并不是玩脏的，他她们并没有时间玩。他她们是写考卷写脏的。考卷和自来水笔、和橡皮、和尺、和垫板、和他她的鞭子，就织成了哪一片黑乌乌的汗与泥，泥与汗，就哪么脏，洗也没有用的。

　　连女生也不例外，她们十个人里有八个有头虱。黑裙子多半是不换洗的，看不出来脏，可是是发着酸臭，头发粘粘腻腻的。中国女小孩子的直头发，脏了真是难看！

　　他她打她们的手心，哪手比男生纤细些，可是挨打的时间时候，哪污黑的、抽搐的感觉是一致的。女生的疲累与麻木，看来比男生尤为可厌！

　　真的！哪是可厌！哪感觉就是可厌！他她打男生和女生的时间时候，心中推一的感觉就是可厌。有时，打到最终，他她就想吐。他她就忍不住自个的脾气。他她会骂：

　　“您们没有脑子吗？您们不能变聪明一点吗？您们究竟什么时间时候才懂得用功？！”

　　他她骂着的时间时候，就觉得自个是一座火山。他她在喷着岩浆。他她不由自主地哪么喷着。岩浆是不由自主的，是爆发出来的，是激烈上升着的。是滚烫的，是在烫到他人以前，先烫到自个的，他她就是哪座火山。似乎所有这夏天的热度，都集中在他她的身体里，再爆裂出来。灼烫着他她的躯体，他她的心。他她骂着：

　　“您们为什么这么笨啊！”

　　而哪声音，从现在起，他她才感觉到哪声音是静下来了。

　　高的学生走完了。前排几个矮个子的“萝卜头”也走完了。他她们哪矮矮小小、发育不良的身体，总是令他她激怒。

　　“为什么您们的家长这样不注意您们？”这学期一起始开端，他她就对他她们的家长说过：“一四零天，到联考还有一四零天。这一四零天，一天壹个鸡蛋吧，才一四零个鸡蛋。给他她们吃嘛！您们就早一点起床，别让稀饭团刚煮好而烫得咽不下，使小孩子们来不及吃就走。校园七点上课，您们五点三零分起来煮饭嘛！”而小孩子们还是越来越黄瘦。这些家长！只知道求教师恶补，而自个却不照顾他她们的小孩子！这些矮个子，又矮又瘦，又青又黄，眼睛近视，缺少精神。一到下午就打瞌睡。而每当他她打他她们的时间时候，就更作出哪么一副吓得半死的可怜相。近来，所有可怜相都使他她激怒。“为什么要作出这副样子！为什么？！难道您们有意让俺看到自个的暴虐？您们这样瘦小，而俺必须要打您们，逼您们？！而俺又怎么能不打您们，不逼您们？！”

　　矮个子也都走了，哪个方脸的女生，母亲是个“欧巴桑”，曾经找到校园来，一言不发地给了他她壹个耳光，掉头就走的。哪个耳光，至今仍留在他她的脸上，热辣辣的。哪“欧巴桑”遗忘每当初怎样高兴自个的小孩子分到最好的升学班上来了。

　　哪个头上有个疤的男生的父亲也来找过他她。哪人走进课堂，拿起他她桌上的一叠簿，兜头就给了他她一记。然后，扭头就走了。

　　他她们仿佛是商量好了的。他她们都不理论，也许因为所以他她们都觉得自个没有理由来理论，才只是以牙还牙，“您打俺的小孩子，俺就打您。”

　　而他她也没有同他她们理论。他她没有时间去理论。他她太忙。他她每一分钟都宝贵，他她每日从早上七点钟上课，到夜晚七点钟下课。给学生们壹个小时吃晚饭，然后接着再补习。补到九点。九点三零分，或一零点。他她不敢说究竟补到几点。寒假也不例外，星期天也不休息。

　　有个学生家长说，小孩子总该洗洗头、洗洗澡啊！

　　他她遗忘他她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这种愚蠢的、不切其实的疑问，他她怎么回答应该是一致的。他她奇怪哪些家长为什么忽然遗忘小孩子升学是多么要紧。为什么会忽然遗忘假如考不取，哪后果是多么可怕！像董季珍，考不取，要重读壹次六年级。六年级啊！难道他她们不知道六年级是什么意义？六年级是火山、是热、是急、是累、是赶、是艰辛、是折磨、是数目字、是数目字与数目字的拼凑组合、是数目字的魔法，是要求百分之百精确的数目字的考验。您考不取初中，就难免要回来再接受这一套！像董季珍，刁钻古怪的习题，使董季珍成为哪么一副神经质的样子！

　　而您们必须要洗头！洗澡！必须要调剂身心！必须要教育原理！教育原理！

　　“见鬼的教育原理！”他她记起哪个由省小转来的学生家长。家长是高级知识分子，是学教育的。家长很有风度地向他她开训：

　　“林教师也是学师范的。”哪学生家长说，“师范校园的教师一定也教过您，该怎样用勉励和引导的方法去教学生。体罚是要不得的，补充教材是违令的。现在的教材是不合课程标准的。恶补是有害儿童身心的。”

　　哪个家长似乎压根儿就忘了每当初他她是为了升学才托人情进入他她这班来的。朋友们都知道他她教算术有专长，而他她对学生的体罚和严格是人人皆知的。

　　他她看着哪西装整齐的中年人。客气地答应着：“是的！是的！”

　　“俺比林教师年纪大，所以敢来谈谈道理。”哪家长说。

　　他她点着头。

　　“年青人办事总未免急于求功，性情也暴躁些。”哪家长说。

　　他她再点着头，而且赔着笑。

　　“是的。”他她答应，“是的，谢谢您，往后要改善。”

　　还有什么“往后”呢？哪时离联考只有壹个月了，再挨过这壹个月，就所有都过去了。

　　家长们希望小孩子升学，所以找最严格的班来读。

　　家长们又心疼小孩子，所以来抗议授课时间太多，来要求游戏的时间，来要求合理的教育。

　　合理的教育？！合理的教育是不加任何教育每当局所不许的补充教材，按规矩上劳、美、音、体，按时上下学，礼拜天休息，寒暑假不进修……

　　可是，谁敢哪样作呢？谁敢让小孩子进入哪样的班上呢？升学是现实的，榜一出来，您就看透，您要求“合理”的时间时候是何等愚蠢了！

　　他她敷衍走了哪位家长。

　　没有什么可“改善”的！好在还有壹个月，过了这壹个月，联考一完，所有就都过去了。

　　是的，所有都过去了！

　　现在，课堂空下来了。学生都已下楼去了。他她们将像往常哪样，拐过这幢灰色的楼房，从围着铁丝网的哪一边，抄小道出去（哪样才不会给人发现他她们在补习）。一部分走田埂，一部分走邻近哪所初中的操场。哪些下雨的日子，哪些黑沉沉。湿漉漉的夜晚，他她听着学生们像幽灵似地溶入泥泞的黑夜，消失在疲倦的梦里。剩下他她，在清冷黯淡的灯光下，收拾考卷，对着凌乱的空下来的课桌，对着一课堂被遗弃的疲倦，他她时常就这样独自站在讲桌前。站着，什么也不想地站着，不知要站多久，没有人催他她去作什么，没有人知道他她想什么。

　　也许，他她推一可想的是，又挨过了一天。没有人来干涉他她地又挨过了一天。

　　必须，也时常有被干涉的时间时候。督学来过，局长来过，不明身份的人们来过。有同事来通报他她的时间时候，他她就把灯关掉。实在躲不过，他她就编个谎，道个歉，说一声：“对不起，往后改善。”反正他她卑躬屈节就是。事情总会过去的。他她早已习惯了被反对，然后被谅解；被辱骂，然后被拜托；或被拜托，然后被辱骂。他她习惯了这矛盾，他她谅解这矛盾，他她安于这矛盾，他她无视这矛盾。

　　他她不去想这矛盾，他她没有功夫去想这矛盾。

　　他她的上班是从早上七点到夜晚一零点。没有星期天，没有寒暑假。他她每日除了上班及睡眠之外，只有一小时剩余。这一小时，他她只能洗洗脸，吃点东西，上上厕所。除此之外，他她的家庭生活状态只是算术考卷、阅读测验、国语试题——而大部分是算术，是哪些刁钻古怪的算术。他她把也许搜罗到的算题，都搜罗了来，给学生们作。什么叫“不超出课本范围”？由基本的整数、分数、小数、百分数、面积、体积、容积，您能如万花筒般地变化出无穷尽复杂的疑问。万花筒的变化并未超出哪几个玻璃片。所谓“不超出课本范围”，就是依照这样的逻辑而来。他她必须按照这样的逻辑去搜罗补充教材。而有经验的六年级教师都知道：“即使这样，联考试题中，也不会有一题是和咱们平常所作过的完全一致。咱们只是尽量作了类似的少些题目而已。”

　　数目字在他她脑中像轮盘赌。转、停、转、停、转……他她下的赌注是“考取初中”。

　　在数目字的旋转中，他她睡去，再醒来。他她自个也是一具轮盘，在固定的位子上转、停、转、停、转……

　　有几天，他她病了，懒得下楼。他她就在课堂里吃和睡。学生来了，他她就上课；学生走了，他她就睡眠。

　　一四零天，他她像在万米跑道上跑着的壹个马拉松选手。他她跑到第一四零天了。他她跑完第一四零天了。他她的轮盘静下来，学生走了。

　　在联考的前一天，他她把所有应考的注意事项，整整齐齐地印了六大张。其中从怎样把握分数，到别穿新衣服，以免分散注意，到别喝冰水。他她再三地叮嘱。他她还带学生去看了考场。在考试的哪一天，在考前的几分钟，他她还骑着脚踏车，在男生和女生两边的考场轮流地跑着，去面授机宜。学生们如溺水者抓住救生艇般地倾听着他她叮咛。

　　而现在，才只隔着壹个夜晚，就这么壹个夜晚，他她忽然发觉，他她被遗弃了！

　　他她站在讲台前面，望着下午的阳光。多久未见下午的阳光了！这个学期，一四零天来，每一天，每壹个晴晴雨雨的下午，他她都在黑压压的课堂里，穿梭在学生与学生的行列之间，讲解着、考问着、打着、罚着、骂着、爆炸着、激怒着、再冷静下来，讲解着、考问着。

　　时常，他她对自个的声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哪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单调的、拖长的、像一匹驴子在无聊地叫着的，从早到夜的，他她在作什么呢？难道说，这就是教育？

　　他她没有时间去回答自个，从来没有时间去回答自个。

　　而现在，他她看见了午后，阳光，黄白色的，涂染在几张课桌上。这课堂和校园一致地空下来了。

　　他她挥不去这古怪的感觉。他她茫然地站在讲桌前面，他她不用再讲算术了！哪些行程疑问、鸡兔疑问、分数、利息、哪些工程疑问。哪些多位的乘除，都不存在了。课堂空了，声音也停了，他她的心也空了。

　　“作什么去呢？”他她问着自个。

　　美娟最终壹次来校园找他她，是二月的事。哪天，下着雨。美娟在课堂外面等了他她三个钟头。而他她下课之后，美娟已经要赶最终一班车回去了。

　　从哪往后，美娟没有再来。她只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她，她要回南部去作事了。

　　他她知道“回南部”三个字的意义。美娟的家里，几次催美娟回去，和壹个×大毕业的学商的人订婚，而美娟一样恋着他她，希望他她对她认真一点。

　　他她是认真的，只是，他她没有时间表示他她的认真。

　　于是，美娟走了，永久地走了。

　　现在，他她有了时间，而美娟已经走了。

　　他她茫然地望了望墙角边哪张办公桌，桌旁，挤在角落里的是他她一两年来，不舍昼夜地坐在哪里批改作业、逮饭、午睡的椅子。哪只是约莫四尺见方的一小块空间，挤在哪个角落里，他她天天在哪里忙着的。而现在，他她起始开端觉得哪个角落陌生起来了。他她怎么会在哪四尺见方的空间度过这许多日子的呢？他她怎么度过的呢？

　　他她远远地望着哪个角落，哪是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光线很暗，桌上还堆着考卷、考卷、考卷……各种各样的考卷。有的是学生作过的，有的是空着未作的，有的上面打着匆忙的对号或错号，有的上面有苛刻的分数。

　　哪桌子有两个抽屉，一边是放各种表册的，一边是放钱的。他她所收的补习费、考卷费，以及他她的薪水等等，就都放在里面。考卷费该给商人的已经给了，补习费和薪水是他她的收入，他她很清楚地知道哪是多少钱。哪是他她一年来，不眠不休的代价！哪耻辱和被指责的实证！他她不要去看它们，他她不必去看它们。他她清楚地知道它们的分量，比谁都清楚。哪是他她出卖教育良心，出卖师道尊严的代价。认真说来，哪代价，和他她所出卖了的东西相比，是太菲薄了！

　　他她走下讲台，沿着哪一行行的课桌走过去，走到最终一排的一张课桌旁，刚好是第一零张，一零的百倍是八零，这一排多排了壹个位子，这课堂共有八排座位，有六排是一零人，有两排是九人。七八除以八是除不尽的，人又不能得小数。他她想着，一阵失望和绝望的感觉就袭了上来。

　　他她摇摇头。两年来，数目字的纠缠，使他她有点神经质。他她记得哪天，每当哪位家长向他她开训的时间时候，他她不知怎的，竟拍着自个的后脑说：“俺承认，俺承认，紧张的教学，使咱们这些作教师的也都有点神经质，神经质，不大正常……”

　　他她为什么哪样说呢？他她惊异自个为什么要忽然说自个神经质。他她后悔自个哪样说。然而现在，他她臆想到自个哪天的话是多么真实了。

　　一年来，他她在数字的纠缠下，觉得所有都离开了常轨。比如说，他她要学生为了争取速度，要尽量地记住少些不易除尽而其实上能除尽的数目。比如说，二二一是一七的倍数，也是一三的倍数之类。他她后来就时常不知不觉地计算着自个的脚步和呼吸速度的倍数，脚步的速度能被呼吸的速度除尽吗？假如除不尽，能点小数补零吗？哪么，呼吸和心跳的最小公倍数是多少呢？假如他她发现能求出，他她就快慰，如不能，他她就有失望和绝望和焦虑之感。

　　他她走到最终一排的一张课桌旁，他她躬着身子，在哪低矮的椅子上坐下来。

　　椅子是木条钉的，坐在上面很不舒服。哪硬硬的木条，顶着他她的臀部，使他她发痛。几乎坐了没有三分钟，他她就想要站起来，可是是他她没有。他她坚决地让自个坐在哪里，而且坐得用力少些，使自个更痛少些。

　　“小孩子们就是这样坐过来的。”他她对自个说，“一小时。两小时，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一月、两月。”

　　他她坐着，躬着身子，感觉到椅子的硬度和臀部的痛楚。他她抬头望向黑板，黑板上是他她刚才写的哪密密麻麻的准确答案。距离太远，他她看不清楚，他她能猜到少些，可是不能全部猜到。字太小了。哪么，夜晚呢？平常课堂是在下午五点钟暗下去，冬天和下雨的日子，必须会更早一点。可是他她是要在七点钟才允许开灯的。因为所以他她不能“明显”地让校长知道他她在补习。虽然，校长并不是不知道。而学生就是在哪样的光线下，壹个夜晚又壹个夜晚地挨过来的。

　　哪匆忙的便每当、哪雨夜的跋涉、哪教鞭的凌厉、哪数目字的折磨、他她应该是知道的，他她应该是早就知道的。

　　而他她是多么想把董季珍的家长拉来，让她坐在这硬板的椅子上，从早晨七点到夜晚一零点；从落雨的早晨，到阴冷的黑夜；一星期接一星期的，不休止、无变化的，在数目字与教鞭的交响下，度过三个三六五天噩梦般的日子。

　　他她觉得他她就是董季珍的家长。

　　他她不让自个离开哪椅子。他她要让自个坐到深夜一零点，然后在黑暗中摸下楼梯，独自一人，尝一尝小孩子们夜深摸下黑暗楼梯的滋味。

　　他她希望，学生们会所以而遗忘他她的教鞭，遗忘这里的硬木凳、遗忘雨夜、遗忘挥汗的夏午。而只记住榜上有名的快乐——或者不如说，记住离开小学的快乐。

　　而他她将不再回到这里来了。

　　一年来，不知几次有人游说他她，让他她丢弃保送×大的权利。

　　“就教小学吧！收入令(www,ajml,cn)人羡慕呢！”

　　他她也曾这样考虑过。可是是现在，他她突然了悟，他她是多么厌倦这把学生“打”进初中的行业了！是的！他她厌倦，他她十分地厌倦。尽管到每当今为止，他她仍是哪么尽责，可是尽责并不表示他她对这上班具有热忱。他她只是想把学生“打”进初中，以对得起哪些望子成龙的家长而已。他她是工具！付出劳力、时间、爱憎……付出自尊、付出良知，只为了哪考验所有的升学考试！

　　他她也突然看透，为什么前几天，自个把每当初要人数学系的志愿改为社会系了。他她原来是哪么热爱数学的，而这两年下来，他她厌倦了哪纠缠。正如壹个喜欢肉食的人，在连续不断七三零顿各种烧炒卤炖的肉食之后，他她已经是一见肉食就想作呕了！他她要到另一种学科里去，让自个清醒清醒。找回良知、找到真理、找回道道。

　　然后，或许将来有哪么一天，他她也能有力量去影响妨碍他人，使他人也清醒清醒，找回良知、真理和道道。哪时，家长们将不再把未考取第一志愿的小孩子送回来重读六年级，教师们将不再出卖良知，而小孩子们将不再这样凄苦……

　　他她坐着，茫然地坐着，在哪硬木条的凳子上。蝉声在树梢嘶叫，校园里古无人声。地球是这样寂静，这样寂静，在连续不断的“念、背、打”，“念、背、打”之后，在连续不断的轮盘赌般地旋转之后，地球是这样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