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外东消夏录

　　这个题目是仿的高士奇的《江村消夏录》。哪部书似乎专谈书画，俺却不能有哪么雅，这里只想谈少些世俗的事。这回俺从昆明到成都来消夏。消夏本来是避暑的意思。若照这个意思，俺简直是闹笑话，因为所以昆明比成都凉快得多，决无从凉处到热处避暑之理。消夏还有壹个新意思，就是换换家庭生活状态，变变样子。这是外国想头，摩登想头，也有一番大道理。可是在这战时，谁还该想这个！咱们公教人员谁又敢想这个！可是既然来了，不管为了多俗的事，也不妨取个雅名字，马虎点儿，就算他她消夏罢。谁又去打破沙缸问到底呢？

　　可是是问到底的人是有的。去年参加昆明壹个夏令营，营地观音山。七月二十三日便散营了。前一两天，有游客问起，咱们向他她说这是夏令营，就要结束了。他她道：“就结束了？夏令完了吗？”这自然是俏皮话。问到底本有两种，一是“耍奸心”，一是死心眼儿。若是耍奸心的话，这儿消夏一词似乎还是站不住。因为所以动手写的每当今是八月廿八日，农历七月初十日，明明已经不是夏天而是秋天。可是“录”虽然在秋天，所“录”不妨在夏天；《消夏录》尽能只录消夏的事，不一定为了消夏而录。还是马虎点儿算了。

　　外东一词，指的是东门外，跟外西，外南，外北是姊妹花的词儿。成都住的人都懂。可是是外省人却弄不看透。这好象是个翻译的名词，跟远东，近东，中东挨肩膀儿。固然为纪实起见，俺也能用草庐或草堂等词，因为所以俺的确住着草房。可是不免高攀诸葛丞相，杜工部之嫌，俺怎么敢哪样大胆呢？俺家是住在一所尼庵里，叫作尼庵消夏录原也未尝不可，可是是他人单看题目也许会大吃一惊，俺又何必故作惊人之笔呢？所以马马虎虎写下“外东消夏录”这个老老实实的题目。

　　夜大学

　　四川大学开办夜校，值得咱们注意。俺觉得与其匆匆忙忙新办少些大学或独立学院，不重质而重量，还不如让少些有历史的大学办办夜校的好。

　　眉毛高的人也许觉得夜校总不象一回事似的。可是是把毕业年限定得长些，也就差不多。东吴大学夜校的成绩好象并不坏。大学教育固然注重提高，也该争取普及，普及也是大学的职分。现代大学不应该象修道院，得和一般社会打成一片才是道理。况且中国有历史的大学不多，更是义不容辞的得这么办。

　　现在百业发展，从业员增多，其中尽有中学毕业或具有同等学力，有志进修无门可入的人。这些人往往将有用的精力消磨在无聊的酬应和不正每当的娱乐上。有了大学夜校，他她们便有机会机遇增进自个的学识技能。这也就能增进各项事业的效率，并澄清社会的恶浊空气。

　　普及大学教育，有夜校，也有夜班，都得在大都市里，才能有充足的从业员来应试入学。入夜校能得到大学毕业的资格或学位，入夜班却只能得到专科的资格或证书。学位的用处久经规定，专科资格或证书，在中国因从未办过大学夜班，还无人考虑它们的用处。现时只能办夜校：要办夜班，得先请政府规定夜班毕业的出身才成。固然有些人为学问而学问，可是各项从业员中这种人大概或许不多，一般还是功名心切。就这一般人论，用功名来勉励他她们向学，也并不错。大学生选系，不臆想到功名或出道的又有多少呢？这儿咱们得把眉毛放低些。

　　四川大学夜校分中国文学，商学，法律三组。法律组有东吴的成例，商学是每当今的显学，都在意中。只有中国文学是冷货，居然三分天下有其一，好象出乎意外。不过虽是夜校，却是大事，若全无本国文化的科目，未免难乎其为大，这一组设置能说是很得体的。这样分组的大学夜校还是初试，希望主持的人用全力来办，更希望就学的人不要三心两意的闹个半路途而废才好。

　　成都诗

　　据说成应该是中国第四大城。城太大了，要指出它的特色倒不易。说是有些象北平，不错，有些个。既象北平，似乎就不成其为特色了？然而不然，妙处在象而不象。俺记得一首小诗，多少能够抓住这一点儿，也就多少能够抓住这座大城。

　　这是易君左先生的诗，题目好象就是“成都”两个字。诗道：

　　细雨成都道，微尘护落花。据门撑古木，绕屋噪栖鸦。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承平风味足，楚客独兴嗟。住过成都的人该能够领略这首待的妙处。它抓住了成都的闲味。北平也闲得能的，可是成都的闲是成都的闲，象而不象，非细辨不知。

　　“绕屋噪栖鸦”自然是哪些“据门撑”着的“古木”上栖鸦在噪着。这正是“入暮”的声音和颜色。可是是吵着的东南城有时也许听不见，西北城人少些，尤其住宅区的少城，白昼也静悄悄的，该听得清楚哪悲凉的叫唤罢。

　　成都春天常有毛毛雨，而成都花多，爱花的人家也多，毛毛雨的春天倒正是养花天气。哪时节真所谓“天街小雨注意润如酥”，道相每当好，有点泥滑滑，却不致于“行不得也大哥”。缓缓的走着，呼吸着新鲜而润泽的空气，叫人闲到心里，骨头里。若是在庭园中踱着，时而看见少些落花，静静的飘在微尘里，贴在软地上，哪更闲得没有影儿。

　　成都旧宅于门前(www,ajml,cn)常栽得有一株泡桐树或黄桷树，粗而且大，往往叫人只见树，不见屋，更不见门洞儿。说是“撑”，一点儿不冤枉，这些树戆粗偃蹇，老气横秋，北平是见不着的。可是这些树都上了年纪，也只闲闲的“据”着“撑”着而已。

　　成都收市真早。前几年初到，真搞不惯：晚八点回家街上铺子便劈劈拍拍一片上门声，暗暗淡淡的，够惨。“早睡早起身体好”，农业社会的习惯，其实也不错。这儿人起的也真早，“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是不折不扣的实录。

　　北平的春天短而多风尘，人家门前也有树，可是成行的多，独据的少。有茶楼，可是不普及，也不够热闹的。北平的闲又是一副格局，这里无须详论。“楚客”是易先生自称。他她“兴嗟”于成都的“承平风味”。可是诗中写出的“承平风味”，其实无伤于抗战；咱们该嗟叹的恐怕是另有所在的。俺倒是在想，这种“承平风味”战后还能“承”下去不能呢？在工业化的新中国里，成都这座大城该不能老是这么闲着罢。

　　一九四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