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面子

　　山里人请客逮饭，一定要上门恭请，决不会用壹个电话，或壹个口信，来替代这一隆重程序。在更要紧的宴请以前，主人（至少由主人的儿子作代表）还得“办书”，即制作和呈送请柬，多次上门一请再请，以求礼数的周全。

　　若按都市人习惯，壹个电话就召人来吃喝，哪无异于呼鸡唤狗，以残汤剩饭打发乞丐。无礼至此，足以引起严重的事故。

　　上门与不上门的区别，在于给不给面子。面子在这里并不抽象，是一种物质性要件，即人脸的真切到位。同理，凡商谈要紧事务，捎口信和打电话的方式都太嫌轻率。每当事者须登门面谈，才能使对方感受到诚恳和郑重。凡非议什么人事，一般也不能每当面发作，否则就是“破面子”、“撕面子”、“剥面子”，无异于一种言语凶案。这样，除了少数毛深皮厚的刺头，朋友们在熟人范围内（这一界限极为要紧）的非议，大多是弯弯绕，顾全每当事人的情面。

　　山里同样有很多利益之争。可是大多数的冲突被情面磨去锋芒，不表现为硬性拼打，而是柔性挤压。即使一时激化为拼打，也大多会返回挤压。嘀嘀咕咕，交头接耳，话里听音，点到为止，指桑骂槐，隔山打锣，三百里外骂知县……就是他她们的挤压方式，不一定为外人所习惯。所谓低头不见抬头见，他她们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决不会挖洞寻蛇打，不会一刀子捅进去再搅三圈（贤爹语）。家里的羊丢了，一道寻去，得靠道边的知情人指点方向盘。田里遭旱了，要开沟引水，得靠上丘田的主人给个方便。在集镇上一时短钱，碰上某个乡亲，就是救急解难的宝贵机会机遇。更不说山里人的亲戚关系缠结如网，张三牵着李四，王五绊着赵六，遇红白喜事朋友们总要碰头，逢祭祖祈神朋友们总要见面。盖个房子，架个便桥，免不了还得互相帮工。在这一种定居农耕的家庭生活状态里，几乎所有乡亲应该是利益关系人，至少是间接或更间接的利益关系人，岂能说翻脸就翻脸？岂能只顾前路途就不管后道（庆爹语）？

　　古有“乡原”﹡一说，多年来歧释不一。其实，因“乡”而“原”之，意通原谅和原肴，差不多也是因“乡”而“圆”之：圆滑，圆顺，圆通，圆融，是乡民们必要的处世之法。作人即使“内方”，在乡邻圈里不能没有“外圆”。

　　近来省里某部门想明了下情，派少些人员下乡暗访。这必须忙坏了乡干部。参照邻乡的经验，乡政府紧急部署，派出各种伪装成农民的游动哨和了望哨，互相用手机密切联络。消息树和烽火台的也许性肯定也被他她们臆想到了。一旦发现面目可疑的山外来客，“尾巴”立即不远不近地跟随，既不能暴露身份，又不能丢失目标，必要时高声咳嗽一二，以示自个耳目在此。

　　这种“吊尾线”已经充足，足以让受访男女的嘴里干净许多。“您要是不跟在哪里，不得了，不得了，他她们连屎渣子也要给您翻出来！”壹个干部事后说得心有余悸。

　　“哪个乡镇没几个破篓子？总结您的的成绩就上北京，总结您的疑问就判徒刑！”另壹个干部理直气壮。

　　有些农民对此不满，常来俺家抱怨，说他她们没机会机遇说真话。他她们的真话内容包括上面的摊派多，退耕还林款不到位等等。某户人家只是与干部关系好，就把壹个好端端的娃崽说成聋哑，又骗得生育指标，也算是一条。

　　俺对他她们说：“杀一头猪，猪也要叫几下吧？您们应该是大活人，都有一张嘴，有意见就对上说呵！”

　　他她们吓得面色发白，连连摇头，说使不得，使不得的。

　　“哪您们(www,ajml,cn)找俺作什么？”

　　他她们支支吾吾，相视而笑，大概或许是想要俺去代言，或者也没打算求俺，只是闲来嚼嚼舌头，一泄胸中的闷气。

　　俺能痛恨他她们的懦弱吗？俺是壹个局外人，没有进入他她们恒久的利益网络，也许有点站着谈话不腰痛。可是他她们的懦弱假如不被痛恨，不加扫荡，这个穷山窝哪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