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空壳

　　近来时常听人说，某某人有神经病，某某人发神经之类的话，仿佛这是壹个神经病的时代似的。俺有壹个朋友，就曾经一再地告诉俺，说某某教授是患神经病的，所以俺却非常纳闷，壹个人既有神经病怎么还能在大学里作教授呢?有壹次，俺看到校园门口贴一张大布告，是某某学会公开演讲，哪讲题非常惹人注目，叫作《希特勒及其柄政后的德国》，而哪个主讲者就正是哪位神经病教授。这给了俺壹个认识的机会机遇。

　　到了演讲的时间时候，俺准时到场了，然而糟糕，听讲的人太多，简直没有一点空闲地方，俺心里暗想：这么多人，难道应该是为了来看看这个神经病教授的吗?还是朋友们都患了神经病呢?会场里秩序很好，神经病教授也来了，于是即时开讲，俺也就立在壹个墙角下听完了这一场演讲，最终俺也就知道了这个教授的病源，哪就是：他她对于法西斯，对于横暴，对于所有反进步的东西痛恨到了极点。

　　后来又听说某某女生也是患神经病的。这个女生正是俺自个教着的学生，俺必须比较知道少些。俺知道她脑筋不很好，哪大概或许是因为所以受了太多伤害的最终。她文章的确写得很好，而且每次都很好，而且每次都能看出她的思想。俺记得她写过一篇叫作《毒药》的文章，能说是一篇相每当完整的小说，文章的内容是这样的：壹个女小孩子同她一位表兄恋爱，她糊里糊涂地怀了孕，又糊里糊涂在校园宿舍里生了小孩。她受了校园中同学师长的侮辱，又受了家庭的责斥，她父亲给她毒药吃，要她死，却为她母亲所阻止了。她去找她哪位表兄，哪个负义的人，他她给了她虚伪的安慰，又给她以“益母”的补药，其实哪正是毒药，也是要她死，她却很傻，她怀着求生的希望把药吞了，几乎被毒死，而又被救了过来。

　　人家也许以为她现在完全绝望了，还不是自杀了事吗?然而她不，她立刻奋发起来，她说：一六岁以前的事应该是乱来的，从今后非揉搓出壹个新样子来给人们看看不可，她要活，她要活得好。……“要揉搓出壹个新样子来”，俺以为这话真是说得好极了，咱们哪壹个认真家庭生活状态的人不是这样呢?咱们在层层的压榨和层层的围攻中家庭生活状态，咱们要拚命地去揉搓一番，咱们活得像一片抹布一致，污秽，黑暗，被鄙弃，被践踏，然而咱们却要挣扎出壹个明天，要像壹个“人”的样子站起来。

　　俺以为这文章实在写得很好，这样的作者一点也并不“神经”。她对于人生生命的看法实在也很健康，像她对于其他她的看法一致。人家也许以为她这个人太不拘谨了，拘谨也许并不好，不过太不拘谨了就更不好。她的功课必须是能值六十分的，可是她不愿意为了考试而去用功，更不去开夜车，于是她就坦白地告诉哪个先生：先生，您就给俺六十分吧。如遇到什么困难疑问，她索性就去拜访哪个能解答这疑问的先生，也不管认识或不认识，更不管是否听过课，她不像其他她女小孩子哪样不敢见人。她实在是非常尊重她自个的。她假如到您的家里来了，她就正如您家里人一致，所有都实实在在，绝无虚假，饥了就吃，疲乏了就告辞回去。就是这样壹个人。她对于历史，对于社会的发展，对于每当前的现实疑问，都有一个很好的看法，她是永久(www,ajml,cn)渴望着光明，永久追求着真理的。对于光明的希求太迫切了，而对于黑暗就有极端的痛恶，于是这就是所谓神经病了。

　　俺想，许多被宣判为神经病者的人，也许大应该是这样的。

　　俺很想告诉俺哪位朋友说这样人很多，在这时代尤多，俺自个认识的就不少。可是俺终于不能告诉他她。俺知道他她是随便说说的，哪宣判某某为神经病患者的人不是他她，也不是任何壹个人，而是更多的人，更复杂的一种力量。不过，所以俺却臆想到了另壹个疑问：既然这样的人是神经病患者，哪么什么样的人才是最完好的人，才是没有神经病的人呢?于是俺想起了高尔基的题作《再关于恶魔》的哪篇文章，他她说：魔鬼把壹个人的热情、希望、憎恶、愤恨……等等，都陆续地取去了，于是这个人就成了壹个空壳，也就成了壹个“完人”，这样的人是很健康的，必须也就不致于被人指判为神经病患者了。哪么，咱们朋友们还是都相勉为空壳好些吧。

　　一九四一年九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