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村里的戏班子

　　去不去到里赵看戏文？七斤老捏住了照例的哪四尺长的毛竹旱烟管站起来说。

　　好吧。俺踌躇了一会才回答，晚饭后舅母叫表姐妹们都去作什么事去了，反正差不成马将。

　　咱们出门往东走，面前的石板道朦胧地发白，河水黑黝黝的，隔河小屋里“哦”的叹了一声，知道劣秀才家的黄牛正在休息。再走上去就是外赵，走过外赵才是里赵，从名字上能知道这是赵氏聚族而居的两个村子。

　　戏台搭在五十叔的稻地上，台屁股在半河里，泊着班船，让戏子能上下，台前站着五六十个看客，左边有两间露天看台，是赵氏搭了请客人坐的。俺因了五十婶的招待坐了上去，台上应该是些堂客，老是嗑着瓜子，鼻子里闻着猛烈的头油气，戏台上点了两盏乌默默的发烟的洋油灯，传傍傍地打着破锣，不一会儿有人出台来了，朋友们举眼一看，乃是多福纲司，镇塘殿的疍船里的一位老大，头戴一顶灶司帽，大约是扮着什么朝代的皇帝。他她在正面半桌背后坐了一分钟之后，出来踱了一趟，随即有壹个赤背赤脚，单系一条牛头水裤的汉子，手拿两张破旧的令旗，夹住了皇帝的腰胯，把他她一样送进后台去了。接着出来两三个一致赤着背，挽着纽纠头的人，起首乱跌，将他她们的背脊向台板乱撞乱磕，碰得板都发跳，烟尘陡乱，据说是在“跌鲫鱼爆”，后来知道在旧戏的术语里叫作摔壳子。这一摔花了不少工夫，俺渐渐有点忧虑，假如不是谁的脊梁或是台板摔断一块，大约这场跌打不会中止。好容易这两三个人都平安地进了台房，破锣又侉侉地起始开端敲打起来，加上了斗鼓的格答格答的声响，仿佛表示要有要紧的事件出现了。忽然从后台唱起“呀”的一声，一位穿黄袍，手拿象鼻刀的人站在台口，台下起了喊声，似乎以小孩的呼笑为多：

　　“弯老，猪头多少钱一斤？……”

　　“阿九阿九，桥头吊酒……”

　　俺认识这是桥头卖猪肉的阿九。他她拿了象鼻刀在台上摆出好些架势，把眼睛轮来轮去的，可是在小孩们看了似乎很是好玩，呼号得更起劲了，其中夹着一两个大人的声音道：

　　“阿九，多卖点力气。”

　　壹个穿白袍的撅着一枝两头枪奔出来，和阿九遇见就打，朋友们知道这是打更的长明，不过谁也和他她不打招呼。

　　女客嗑着爪子，头油气一阵阵地熏过来。七斤老靠了看台站着，打了两个呵欠，抬起头来对俺说道，到哪边去瞧瞧吧。

　　俺也不知道哪边是什么，就爬下台来，跟着他她走。到神桌跟前，看见桌上供着五个纸牌位，其中一张绿的知道照例是火神菩萨。再往前走进了两扇大板门，即是五十叔的家里。堂前一顶八仙桌，四角点了洋蜡烛，在差马将，四个人差不多应该是认识的。俺受了“麦镬烧”的供应，七斤老在抽他她的旱烟--“湾奇”，站在人家背后看得有点入迷。胡里胡涂地过了好些时光，很有点儿倦怠，俺催道，再到戏文台下溜一溜吧。

　　嗡，七斤老含着旱烟管的咬嘴答应。眼睛仍望着人家的牌，用力地喝了几口，把烟蒂头磕在地上，别转头往外走，俺拉着他她的烟必子，一起走到稻地上来。

　　戏台上乌黪黪(www,ajml,cn)的台亮还是发着烟，堂客和野小孩都已不见了，台下还有些看客，零零落落地大约有十来个人。壹个穿黑衣的人在台上踱着。原来这还是他她阿九，头戴毗卢帽，手执仙帚，小丑似的把脚一伸一伸地走道，恐怕是《合钵》里的法海和尚吧。

　　站了一会儿，阿九老是踱着，拂着仙帚。俺觉得烟必子在动，便也跟了移动，渐渐往外赵方面去，戏台留在后边了。

　　忽然听得远远地破锣侉侉地响，心想阿九这一出戏大约已作完了吧。道上记起儿童的一首俗歌来，觉得写得很好：

　　台上紫云班，台下都走散。

　　连连关庙门，东边墙壁都爬坍。

　　连连扯得住，只剩一担馄饨担。

　　十九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