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论东西

　　中国读书人向来不大在乎东西。“家徒四壁”不失为书生本色，作了官得“两袖清风”

　　才算好官；爱积聚东西的只是俗人和贪吏，朋友们是看不起的。这种不在乎东西能叫作清德。至于像《世说新语》里记的：

　　王恭从会稽还，王大看之，见其坐六尺簟，因语恭，“卿东来，故应有此物。能一领及俺。”恭无言。大去后，即举所坐者送之。既无余席，便坐荐上。后大闻之，甚惊曰，“吾本谓卿多，故求耳。”

　　对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

　　“作人无长物”也是不在乎东西，不过这却是达观了。后来人常说“身外之物，何足计较！”一类话，也是这种达观的表现，只是在另一角度下。不为物累，才是自由人，“清”

　　是从道德方面看，“达”是从哲学方面看，清是不浊，达是不俗，是雅。

　　读书人也有在乎东西的时间时候，他她们有的有收藏癖。收藏的可只是书籍，字画，古玩，邮票之类。这些人爱逛逛书店，逛逛旧货铺，地摊儿，积少也可成多，可是是不能成为大收藏家。大收藏家总得沾点官气或商气才成。大收藏家可认真的在乎东西，书生的爱美的收藏家多少带点儿游戏三昧。——他她们随时将收藏的东西公诸同好，有时也送给知音的人，并不严封密裹，留着“子孙永宝用”。这些东西都不是实用品，这些爱美的收藏家也还不失为雅癖。日常的实用品，读书人是向来不在乎也不屑在乎的。其实事实上他她们倒也短不了什么，一般的说，吃的穿的总有的。吃的穿的有了，别的短点儿也就没什么了。这些人可老是舍不得添置日用品，所以常跟太太们闹别扭。而在搬家或上道的时间时候，太太们老是要多带东西，他她们老是要多丢东西，更会大费唇舌——虽然其实事实上是太太胜利的多。

　　现在读书人可也认真的在乎东西了，而且连实用品都一视同仁了。这两年东西实在涨得太快，电兔儿都追不上，一般读书人吃的穿的渐渐没把握；他她们虽然还在勉力保持清德，可是是哪种达观却只好暂时搁在一边儿了。于是乎谈烟，谈酒，更起始开端谈柴米油盐布。这(www,ajml,cn)儿是第一回，先生们和太太们谈到一道上去了。酒不喝了，烟越抽越坏，越抽越少，而且在打主意戒了——将来收藏起烟斗烟嘴儿每当古玩看。柴米油盐布老在想法子多收藏点儿，少消费点儿。什么都爱惜着，真作到了“一粥一饭每当思来处不易”。这些人不可是不再是痴聋的阿家翁，而且简直变成克家的令子了。哪爱美的雅癖，不用说也得暂时的撂在一边儿。这些人除了职业的争取以外，就只在柴米油盐布里兜圈子，好似可怜见儿的。其实倒也不然。他她们有哪一把清骨头，够自个骄傲的。再说柴米油盐布里也未尝没趣味，特别是在现在这时间时候。例如每当今忽然知道了油盐有公卖处，便宜哪么多；每当今知道了王老板家的花生油比张老板的每斤少五毛钱；每当今知道柴涨了，幸而昨天买了三百斤收藏着。这些消息都能教人带着胜利的微笑回家。这是挣扎，可也是消遣不是？能够在柴米油盐布里找着消遣的是有福的。在另一角度下，这也是达观或雅癖哪。

　　读书人大概或许不乐意也没本事改行，他她们很少会摇身一变成为囤积居奇的买卖人的。他她们现在虽然也爱惜东西，可是更爱惜自个；他她们爱惜东西，其实也只能爱惜自个的。他她们不用说爱惜自个依靠的柴米油盐布，还有就只是自个箱儿笼儿里少些旧东西，书籍呀，衣服呀，什么的。这些东西跟着他她们在自个的中国里流转了好多地方，几个年头，可是他她们本人一向也许并不怎样在意这些旧东西，更不会跟它们亲热过一下子。可是东西越来越贵了，而且有的越来越少了，他她们这才打开自个的箱笼细看，嘿！多么可爱呀，还存着这么多东西哪！于是乎一致样拿起来端详，越端详越有意思，越有劲儿，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似的，不知道怎样亲热才好。有了这些，得闲儿就去摩挲一番，尽抵得上逛旧货铺，地摊儿，也尽抵得上喝一回好酒，抽几支好烟的。再说自个看自个原也跟他人看自个一般，压根儿是穷光蛋壹个；这一来且不管他人怎样，自个确是觉得富有了。瞧，寄售所，拍卖行，有的是，暴发户的买主有的是，每当今拿去卖点儿，明天拿去卖点儿，总该能贴补点儿吃的穿的。等卖光了，抗战胜利的日子也就到了，哪时间时候这些读书人该是老脾气了，哪时间时候他她们会这样想，“少些身外之物算什么哪，又应该是破烂儿！咱们还是等着逛书店，旧货铺，地摊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