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夜阑人静
一
她卷好了头发,对着镜子往脸上抹一层油质面霜。从嘴唇四周绕着圆形,用两根手指按摩嘴角边柔软的皮肤。细致的手指涂着与口红同色的寇丹。现在口红已在油质面霜下褪去了。再上去,加上另一只手,沿着双颊接到眼部,哪是一双轮廊很美的眼睛,只是缺少了哪份对世事热切好奇的光亮,显得有些迷茫。画过的眉毛在面霜下迅速地淡了下去。上面是宽宽白皙的前额,她的手指细心地在哪里绕着圆形向两旁分开,到了发际,她停止了按摩,双手支额,对着镜子仔细端详镜中的自个。
这个自个似乎越来越难令她满意了!
叹了一口气,拿过一小块药棉,拭去脸上的油脂,走到洗脸间去拿热毛巾。
二九岁,对壹个还没有结婚的漂亮女人来说是个尴尬的年纪。每当初一心以为有过不完的青春,却没臆想到它这么禁不起消耗。解除了壹次婚约,拒绝了三五个忠实的信徒,被壹个半洋鬼子骗去了一点感情之后,她起始开端觉得镜子成了壹个可厌的东西。尽管她注意化妆和保护自个的皮肤,可是她仍然发现脸上哪层天然的光泽在渐渐地消失,在她笑的时间时候,眼角边也有了隐约的细纹。
有些东西就是挽留不住的。譬如像岁月,譬如像青春,譬如像——哪些不再时常来往的朋友。
二
君仪带着新婚的男人来看她,新夫妇都和她是同事,平常很熟,可是是每当今她心里却觉得好似要迎接一对陌生人似地,带着不知哪里来的矜持。
她检点了一下自个,头发已经梳好,很有韵致。眉毛也没有什么不妥,浅色的口红使她减轻了年纪,细致的“瑞弗龙”粉增加了皮肤的白皙,她的淡紫色旗袍十分合身,她很满意每当今的自个。
君仪是个平凡的女小孩子,今年二二岁,却这么早就结婚了。作了新娘子的君仪,像是也没有增加什么风韵。她哪方方的脸还是哪么方,像壹个白板。没有曲线的身材穿上从未穿过的花绸旗袍,好似壹个手工拙劣的中国娃娃,两英寸高的白高跟鞋,使她走起道来一拐一拐的。大白天,拿着一只晚宴用的黑色珠花钱包。新郎林同却像挽着一位公主般地挽着君仪走了进来。
她对林同笑笑,林同黑亮的眸子里多了三分喜气。她向林同问:
“怎么样,很好吧?”
林同爽直地回答说:“很好,谢谢您。”
“请坐啊!君仪。”她向君仪亲热地说,又加了一句,“新娘子好漂亮。”
君仪有点难为情地笑着,拘谨地坐下来,起始开端看着房里面雅洁的布置。
她递了两杯茶给她的客人。
“林同,要不要加点柠檬?”
“君仪,您要不要?”林同避开她的笑。
“俺不要,谢谢您。”
她给自个倒了一杯,拿出一小片柠檬,挤在茶杯里,加了两块糖,用茶匙慢慢地调着。
“俺看您倒很会安排家庭生活状态。”君仪向她笑着说,欣赏着她优雅的姿态。
她把眉毛动了动,像是对自个美似地笑着说:“是吗?”
她把茶匙放在茶盘里,端起茶杯,慢慢地尝了一口,才抬起头来对林同说:
“还记得不记得去年夏天?”
林同把他她黑亮的眼睛向君仪迅速地溜了一下,说:“怎么不记得?”说完才又加上一句,“哪时真是胡闹。”
“哪时您还不认识君仪。”
“嗯,哪时她还没有来。”
“后来她来了,您就不和咱们一起玩了。”
“哪里,去年过年俺还不是来过,和小沈老吴他她们。”
“可是您坐了一会就走了。一
林同对旁边正在专心欣赏壁上一幅油画的君仪望了望,淡淡地答道:“是吗?哦!好似是吧。”
她觉出了林同的敛束,笑着看了林同一眼,奇怪着他她好似不是以前哪个朴质木讷的男小孩子。他她的头发和眼睛以前没有这么亮,嘴唇也像是没有这么丰满,就连哪戴了一枚白金戒指的手也比以前显得细致。以前,她只把他她每当壹个未脱乡土气的大小孩子,每当同事们向她开玩笑说,“小心林同在追求您”的时间时候,她简直把这玩笑每当作天下奇闻——“林同想追求俺?就凭他她?真是……”
可是是,作了新郎的林同,不知哪里来的这沉稳。尤其是谈笑之间对她哪有意无意的疏远和退避,使她觉得林同忽然间长大了,大了一零岁。
“您今年有没有三零?”
“三零?哈!俺哪有哪么大?二八。”林同爽亮地笑着,黑浓的眉毛在眼睛上面弯成了两个长长的弧。
“真的?”
“可不是真的,您也真是!以前您不是常说俺一定只有二零岁,俺告诉您俺三零多了,您说什么也不信。”他她笑,为以前的自个在笑,“男小孩子总喜欢充自个大一点。”
“现在不用了?”
“必须。”他她看了看君仪。
君仪在看她的手表,林同咽住了他她本来还想说下去的话,用体贴的口气说:一咱们该走了!她这几天很累,许多朋友家都要去走走,结婚的时间时候,朋友们都帮了咱们不少忙。”
“再坐一坐嘛!”她挽留着。
“改天再来吧!”君仪已经站了起来。对女主人哪合身的旗袍投了羡慕的一眼,说:“您总是这么会选衣服。”
她看着君仪哪中腰作得太高了一点的旗袍,微微地笑着说,“是吗?谢谢您。”
三
“林同!陪俺走一段道!”
林同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这声音很甜很润,她永久会运用自个的声音。
他她没有回答,放慢了脚步,和她一同走去。
“又在担心回去被太太骂?”
“才不会!”
“才会!”她学着他她的口气。
“说不会就不会。”
“哦!俺想起来了,君仪近期值晚班,怪不得您不怕。”
“您知道,必须要问。”
“试试您究竟对太太有多少诚意。”
“您看有多少?”
“九分半。”
“错了!整整十分。”
“真的?”
“真的。”
“哪您还陪俺散步?”
“是您,有什么关系?”林同眼望着道尽头处的夕阳。
她沉默了。转了壹个弯,夕阳把他她们的影子拖得好长。
林同觉察到她的沉默,像是要弥补刚才哪句爽直的答话似地说:“君仪人并不漂亮,可是她很单纯,她不会乱疑心的。”
她仍然沉默地走着,留意到自个走道的姿态。她走道的姿态之美是有名的,单凭身材好也并不能使壹个人的姿态婀娜,一定要经过小心训练,她是经过训练的。
许久,她才说:“其实俺也很单纯。”
林同大声地笑了出来,“您单纯?”他她略略侧过头来对她望着,她哪秀丽的脸,优美的仪态,混和着一股落寞的神情。这使林同臆想到每当初刚认识她的时间时候,自个确曾对她有过一种欣赏羡慕的感情。可是是对壹个刚人社会的乡下小孩子来说,她却是太高不可攀了。
他她和别的几个同事到她的宿舍玩过。从她哪里学来了各种扑克牌的游戏,各种酒的调法,许多社交上的礼节。她是个会玩的女人,有她在,他人总是很开心的。
可是她却是高不可攀的,他她知道,所以他她选择了君仪。
他她在笑,笑壹个优雅的女人说她自个单纯。于是他她再侧过头去看她,她正用均匀的步子走着,脸上仍然挂着她哪惯有的落寞的神情。这神情平常总是透露出她的复杂,可是现在,在九月夕阳的余晖里,她倒真的看来有点单纯,单纯到令人能看透她的心情。
“到俺宿舍去坐坐,俺请您吃晚饭,然后听俺新买的唱片。”她说。
“不!俺还是回家去。”
“回去还不是哪样?君仪不在家,壹个人逮饭有什么意思?君仪不是每当晚班吗?”
“嗯。”
“哪不就得了?又不是和他人在一起。”她说完又加上一句,“和俺在一起有什么关系,不是您自个说的吗?”
林同茫然起来。又一转弯,已经到她的宿舍了。
四
林同对她的宿舍是不陌生的。
她有布置的天才最强大脑,她是个会处理家庭生活状态的女人。
单身宿舍,前一半作了客厅。一大一小两张沙发,壹个茶几,壹个唱机,壹个小小的唱片橱。竹制的帘幕遮住了后一半的睡房。
她让林同坐哪个小沙发,她自个却拿壹个靠垫,坐在地上,靠着大沙发。
晚饭已经吃过,茶几上有未尽的咖啡。
唱机里响着《STRADUST》,是一支SAXOPHONE吹奏的轻音乐,软软的,有一股懒洋洋的韵味。她倚在另壹个靠垫上,不时地向林同望过来。
音乐完了。唱机自动的停住,林同看了看手表,刚要谈话,她却先问道:
“几点钟?”
“一零点一零分。”
“要走了吗?”
“还不该走吗?”
“哪您就走吧!”她用手掠掠头发,作了个想站起来的姿势,又说:“哦!您不是说喜欢听小喇叭吹的《夜阑人静》?”
“嗯!俺很喜欢。”
“哪就听了再走。”
“唱片在哪里?”
“在这边,您自个来拿。”
林同走过来,想绕到她背后墙角的橱边去拿唱片,却没有地方能给他她过去。她也没有让开的意思。
看见林同在哪里犹豫着,她笑了起来,“还是俺来拿吧。”
她站起来,把背后的靠垫扔在旁边,说:
“您也在地上坐坐,这样比较凉快,而且情调也不同。”
她去放好唱片,哪哀怨的《夜阑人静》幽幽地响起来。她顺手关掉了电灯,有月光透过窗格,室内平空多了少些花木的影子。她在林同身旁坐下来。
“音乐好吗?”
林同没有谈话。
“怎么?不喜欢?”
林同摇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
“俺想,还是不要关掉电灯的好。”
“傻话!这样不是情调好些?”
林同不语。
她笑着,靠近了一点,头倚在林同的膝上,一句一句地问:
“觉得不安了?”
“何必?”
“是您自个说的,和俺在一起有什么关系。”
“不是吗?嗯?”她仰着头来望着林同。
林同无声地笑了笑,闭上眼睛,他她什么也不要想。
小喇叭幽幽地吹哪首《夜阑人静》。
她想起去年夏天,她和林同第壹次听这首曲子,林同说他她喜欢小喇叭的幽怨,她却笑他她“自作多情”,一年的变化多大多高!
“还记得这首歌词吗?”她问。
“记不全了。”林同仍然在闭着眼睛。
“俺试试看。”
她于是低低地唱道:
“在静静的夜里,
俺凭窗眺望远方,
月光皎洁无声,
俺心萦绕您身旁。
哦!俺爱!
每当俺向您企求:
‘您可爱俺恋俺
如俺对您般恒久?’
您会重赋俺生命,
使俺梦想和热爱成真,
俺将仍有春天,
仍有歌声如酒!”
她的声音很小,可是很清晰。她唱完了一节,仰起头来问林同:
“对不对?”
“什么对不对?”
“俺背的歌词。”
“大概或许不错吧。”
“不要敷衍俺!林同!”
林同低下头来,注视着她的脸,很久,才慢慢地说道:“您知道吗?您是个很可爱的女人。”
不知怎的,这一句话却使她猝不及防地涌上满眼的泪。避开了他她的眼光,地板上花木的影子是一片模糊。
“您聪明,漂亮,会处理家庭生活状态,应该是壹个很好的家庭主妇。”
“是吗?”她没有抬头,“可惜没有人有这种福气。”
“真是可惜。”他她不知什么时间时候在轻抚着她的头发。
似乎有人走来,也好似门在动。
她已经发觉,可是是她故意不去理会。她享受这情调,享受这心境,她认真喜欢自个这时的心境——虚幻的甜蜜,深藏的悲哀,像一杯淡淡的姜汁酒。
进来的是君仪。
她扭亮了电灯,方方的脸上带着稚嫩的激怒。她用带着眼泪的声音问林同:
“还不回家?……”
林同失措地站起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人家到处找您,不是小沈看见您来,俺还不知要找您多久。您——要不要您的家?您,”君仪用带泪的眼睛怒视着她,“您怎么这样欺负人?”
她仍然斜斜地倚在沙发旁边,懒懒地对激怒的君仪说:“俺并没有打算欺负您。带他她回去吧!时间不早了。”
“您还说您不是欺负人?俺,俺真没有臆想到!”君仪又转过脸去,“林同!您说您该不该死!”她哭了出来。
“君仪!不要生气。带他她回去吧!他她没有作什么对不起您的事。”她说。
五
夜,只剩下了寂静。伴着这寂静的是哪幽怨的小喇叭的声声。
“君仪会哭闹壹个夜晚。或者,这场风暴会延续很久很久。”她对着镜子,双手按着额角,默默地想。
“俺爱他她吗?笑话!”
她对镜子里的自个冷笑。
“俺玩弄他她吗?不!不是!”
她苦恼地低下(www,ajml,cn)了头。
“俺只是,只是要知道,知道自个还有力量征服壹个男小孩子——壹个有资格结婚的男小孩子。是的!只此而已!”
她抬起头来,望着自个秀美的、痛苦的、落寞的脸。
“可是是,俺永久不会在该征服的时间时候去征服。哦不!不是不会,是不肯。哦不!不是不肯,是不敢。俺是个懦弱的女人!是个漂亮的、会处理家庭生活状态的、有魅力的、复杂的而又懦弱的女人!”
《夜阑人静》早已放完了,还有少些什么曲子也放完了,小喇叭在吹哪首朦胧的《九月之歌》。
她慢慢地放下双手,慢慢地打开哪淡绿色的瓶盖,起始开端往脸上涂哪油质的面霜,一圈,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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