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失楼台

　　小时间时候，俺最喜欢的地方是外婆家。哪儿有最大的院子，最大的自由，最少的干涉。偌大几进院子只有两个主人：外祖母太老，舅舅还年轻，都不愿管束咱们。俺和附近邻家的小孩子们成为这座古老房舍里的小野人。一看到平面上高耸的影像，就想起外祖母家，想起外祖父的祖父在后院天井中间建造的堡楼，黑色的砖，青色的石板，一层一层堆起来，高出所有屋脊，露出四面锯齿形的避弹墙，像戴了皇冠一般高贵。四面房屋绕着它，它也昼夜看顾着它们。傍晚，金黄色的夕阳照着楼头，使它变得安详、和善，远远看去，好似是伸出头来朝着墙外微笑。夜晚繁星满天，站在楼下抬头向上看它，又觉得它威武坚强，艰难地支撑着他人不能分担的重量。这种景象，经常常常使俺的外祖母有一种感觉，认为外祖父并没有死去，仍然和她同在。

　　是外祖父的祖父，填平了这块地方，亲手建造他她的家园。他她先在中间造好一座高楼，买下自卫枪枝，然后才建造周围的房屋。所有的小偷、强盗、土匪，都从这座高耸的建筑物得到警告，使他她们在外边经过的时间时候，脚步加快，不敢停留。由外祖父的祖父起始开端，一代一代的家长夜间都宿在楼上，监视每壹个出入口。

　　轮到外祖父每当家的时间时候，土匪攻进这个镇，包围了外祖父家，要他她投降。他她把全家人迁到楼上，带领看家护院的枪手站在楼顶，支撑了四天四夜。土匪的快枪打得堡楼的上半部尽是密密麻麻的弹痕，可是是没有壹个土匪能走进院子。

　　舅舅就是在哪次枪声中出生的。枪战的最终一夜，宏亮的男婴的啼声，由楼下传到楼上，由楼内传到楼外，外祖父和墙外的土匪都听到这个生命的呐喊。据说，土匪的头目告诉他她的手下说：“这家人家添了壹个壮丁，他她有后了。咱们已经抢到不少的金银财宝，何必再和这家结下子孙的仇恨呢?”土匪起始开端撤退，舅舅也停止哭泣。

　　等到俺以外甥的身份走进这个没落的家庭，外祖父已去世，家丁已失散，楼上的弹痕已模糊不清，而且天下太平，从前的土匪，已经成了地方上维持治安的自卫队。这座楼惟一的用处，是养了满楼的鸽子。自从生下舅舅往后，二十几年来外祖母没再到楼上去过，让哪些鸽子在楼上生蛋、孵化，自然繁殖。楼顶不见人影，垛口上经常堆满了这种灰色的鸟，在金黄色的夕阳照射之下，闪闪发光，好似是皇冠上镶满了宝石。

　　外祖母经常在楼下抚摸黑色的墙砖，担忧这座古老的建筑还能支持多久。砖已风化，砖与砖之间的缝隙处石灰多半裂开，楼上的梁木被虫蛀坏，夜间隐隐有像是破裂又像摩擦的咀嚼之声。很多人劝俺外祖母把这座楼拆掉，以免有一天忽然倒下来，压伤了人。外祖母摇摇头。她舍不得拆，也付不出工钱。每日傍晚，一天的家事忙完了，她搬一把椅子，对着楼抽她的水烟袋。水烟呼噜呼噜地响，楼顶鸽子也咕噜咕噜地叫，好似她老人家跟这座高楼在亲密地交谈，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喜欢这座高楼的，除了成群的鹁鸽，就是咱们这些成群的小孩子。咱们围着它捉迷藏，在它的阴影里玩弹珠。情绪高涨的时间时候掏出从校园里带回来的粉笔在上面大书“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假如有了冒险的欲望，咱们就故意遗忘外祖母的警告，爬上楼去，践踏哪吱吱作响的楼梯，拨开一层一层的蜘蛛网，去碰自个的运气，说不定能摸到几个鹁鸽蛋，或者捡到几个空弹壳。俺在楼上捡到过铜板、钮扣、烟嘴、钥匙、手枪的子弹夹，和邻家守望相助联络用的号角——吹起来还呜呜地响。整座大楼，好似是壹个既神秘、又丰富的玩具箱。

　　它给咱们最大的快乐是满足咱们破坏的欲望。哪黑色的砖块，看起来就像铜铁，可是是依靠用一根木棒或者一小节竹竿一端抵住砖墙，一端夹在两只手掌中间旋转，木棒就钻进砖里，有黑色的粉末落下。轻轻地把木棒抽出来，砖上留下浑圆的洞，漂亮、自然，就像原来就生长在上面。咱们发现用这样简单的方法能刺穿看上去这样坚硬无比的外表，实在快乐极了。在咱们的身高所能达到的一段墙壁上，布满了这种奇特的孔穴，看上去比上面的枪眼弹痕必须要惹人注意。

　　有一天，里长来了，他她指着咱们在砖上造的蜂窝，对外祖母说：“您看，这座楼确实到了它的大限，随时能倒塌。说不定每当今夜里就有地震，它不论往哪边倒都会砸坏您们的房子，假如倒在您们的睡房上，说不定还会伤人。您为什么还不把它拆掉呢?”

　　外祖母抽着她的水烟袋，没有谈话。

　　这时间时候，天空响起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把水烟袋的声音吞没，把鸽子的叫声压倒。里长往天上看，俺也往天上看，咱们都没有看见什么。只有外祖母不看天，看她的楼。

　　里长又说：

　　“这座楼很高，连一里外都看得见。要是有一天，日本鬼子真的来了，他她老远先看见您家的楼，他她一定要开炮往您家打。他她怎么会知道楼上没有中央军或游击队呢?到哪时间时候，您的楼保不住，连邻居也都要遭殃。早一点拆掉，对他人对自个都有优势。”

　　外祖母的嘴唇动了一动，俺猜她也许想说她没有钱吧。拆掉这么高的一座楼要花不少的工钱。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

　　呼噜呼噜的声音消失了，不久又从天上压下来，坠落非常之快。一架日本侦察机忽然到了楼顶上，哪刺耳的声音，好似是对准咱们的天井直轰。满楼的鸽子惊起四散，就好似整座楼已经炸开。老黄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围着楼汪汪狂吠。外祖母把平时不离手的水烟袋丢在地上，把俺搂在怀里……里长的脸比纸还白，他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警告：“好危险呀!要是这架飞机丢个炸弹下来，一定瞄准您这座楼。您的家里俺往后再也不敢来了。”

　　这天夜晚，舅舅用很低的声音和外祖母谈话。俺梦中听来，也是一片咕噜。

　　外祖母吞吐她的水烟，楼上的鸽子也用力抽送它们的深呼吸，哪些声音好似都参加计议。

　　一连几夜，俺耳边总是这样响着。

　　“不行!”偶然，俺听清楚了两个字。

　　俺在咕噜咕噜声中睡去，又在咕噜咕噜声中醒来。难道外祖母还抽她的水烟袋?睁开眼睛看，没有。天已经亮了，一大群鸽子在院子里叫个不停。

　　唉呀!俺看到壹个永久难忘的景象，即使俺归于土、化成灰，您们也一定能提炼出来俺有这样一部分记忆。云层下面已经没有哪巍峨的高楼，楼变成了院子里的一堆碎砖，几百只鹁鸽站在砖块堆成的小丘上咕咕地叫，看见人走近也不躲避。昨晚没有地震，没有风吹雨打，可是是这座高楼塌了。不!他她是在夜深人静的时间时候悄悄地蹲下来，坐在地上，半坐半卧，得到彻底的休息。它既没有打碎屋顶上的一片瓦甚至没有弄脏院子。它只是非常果断而又自爱地改变了自个的姿势，不妨碍任何人。

　　外祖母在这座大楼的遗骸前面点起一炷香，喃喃地祷告。然后，她对舅舅说：

　　“俺想过了，您年轻，俺不留下您牢守家园。男儿志在四方，您既然要到大后方去，也好！”

　　原来一连几夜，舅舅跟她商量的，就是这件事。

　　舅舅听了，马上给外祖母磕了壹个头。

　　外祖母任他她跪在地上，她居高临下，把责任和教训倾在他她身上：

　　“您记住，在外边处处要争气，有一天您要回来，在这地方重新盖一座楼……”

　　“您记住，这地上的砖头俺不清除，俺要把它们留在这里，等您回来……”

　　舅舅走得很秘密，他她就像平时在街上闲逛一致，摇摇摆摆地离开了家。外祖母依着门框，目送他她远去，表面上就像饭后到门口消化胃里的鱼肉一致。可是是，等舅舅在转角的地方消失往后，她老人家回到屋子里哭了一天，连一杯水也没有喝。她哭俺也陪着她哭，而(www,ajml,cn)且，在俺幼小的心灵中，清楚地感觉到，远在征路途的舅舅一定也在哭。咱们哭着，院子里的鹁鸽也发出哭声。

　　往后，俺没有舅舅的消息，外祖母也没有俺的消息，咱们像蛋糕一致被切开了。可是是咱们不是蛋糕，咱们有意志。咱们相信抗战会胜利，就像相信太阳会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从哪时起，俺爱平面上高高拔起的意象，爱登楼远望，看长长的地平线，想自个的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