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在壹个边境的站上

　　─—西班牙旅行记之三

　　夜间十二点半从鲍尔陀开出的急行列车，在侵晨六点钟到了法兰西和西班牙的边境伊隆。在朦胧的臆想到中，俺感到急骤的速率宽弛下来，终于静止了。有人在用法西两国言语报告着：“伊隆，朋友们下车！”

　　睁开睡眼向车窗外一看，呈在俺眼前的只是壹个像法国所有小车站一致的小车站而已。冷清清的月台，两三个似乎还未睡醒的搬运夫，几个态度很舒闲地下车去的旅客。俺真不相信俺已到了西班牙的边境了，可是是壹个声音却在更响亮地叫过来：

　　─—“伊隆，朋友们下车！”

　　匆匆下了车，俺第壹个感到的就是有点寒冷。是侵晓的气冷呢，是新秋的薄寒呢，还是从比雷奈山间夹着雾吹过来的山风？俺翻起了大氅的领，提着行囊就望出口走。

　　走出这小门就是一间大敞间，里面设着一圈行李检查台和几道低木栅，此外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这是法兰西和西班牙的交界点，走过了这个敞间，哪便是西班牙了。俺把行李照别的旅客一致地放在行李检查台上，便有壹个检查员来翻看了一阵，问俺有什么报税的东西，接着在俺的提箱上用粉笔划了—个字，便打发俺走了。再走上去是护照查验处。哪是壹个像车站上卖票处一致的小窗洞。电灯下面坐着壹个留着胡子的中年人。单看他她的炯炯有光的眼睛和他她手头的哪本厚厚的大册子，您就会感到不安了。俺把护照递给了他她。他她翻开来看了看里昂西班牙领事的签字，把护照上的照片看了—下，向俺好奇地看了一眼，问了俺一声到西班牙的目的地，把俺的姓名录到哪本大册子中去，在护照上捺了印；接着，和俺最初的印象相反地，他她露出微笑来，把护照交还了俺，依然微笑着对俺说：“西班牙是壹个可爱的地方，到了哪里您会不想回去呢。”

　　真的，西班牙是壹个可爱的地方，连这个护照查验员也有他她的固有的可爱的风味。这样地，经过了一重木栅，俺踏上了西班牙的土地。

　　过了这一重木栅，便好象所有都改变了：招纸，揭示牌，都用西班牙文写着，哪是不用说的，就是刚才在行李检查处和搬运夫用沉浊的法国南部语音开着玩笑的工人型的男子，这时也用清朗的加斯谛略语和壹个老妇人交谈起来。天气是显然地起了变化，暗沉沉的天空已澄碧起来，而在云里透出来的太阳，也驱散了刚才的薄寒，而带来了温煦。然而最明显的改变却是在时间上。在下火车的时间时候，俺曾经向站上的时钟望过一眼：六点零一分。检查行李，验护照等事，大概或许要花去俺半小时，哪么现在至少是要六点半了吧。并不这样。在西班牙的伊隆站的时钟上，时针明明地标记着五点半。其实事实是西班牙的时间和法兰西的时间因为所以经纬度的不同而相差一小时，而每当时在俺的印象中，却觉得西班牙是永久比法兰西年轻一点。

　　因为所以是五点半，所以除了搬运夫和洒扫工役已起始开端活动外，车站上还是冷清清的。卖票处，行李房，兑换处，书报摊，烟店等等都没有开，旅客也疏朗朗地没有几个。这时，除了枯坐在月台的长椅上或在站上往来躞蝶以外，您是没有方法消磨时间的。到浦尔哥斯的快车要在八点二十分才开。到伊隆镇上去走一圈呢，带着行李究竟不大方便，而且说不定要走多少道。再说，这样大清早就是跑到镇上也是没有什么多大多高意思的。所以，把行囊散在长椅上，俺便在这个边境的车站上踱起来了。

　　假如您以为这个国境的城市是壹个险要的地方，扼守着重兵，活动着国际间谍，压着国家的、军事的大秘密，哪么您就错误了。这只是壹个消失在比雷奈山边的西班牙的小镇而已。提着筐子，筐子里盛着鸡鸭，或是肩着箱笼，三三两两地来趁第一班火车的，是头上裹着包头布的山村的老妇人，面色黝黑的农民，白了头发的老匠人，像是学徒的小孩子。整个西班牙小镇的灵魂都能在这些小小的人物身上找到。而这个小小的车站，它也何尝不是十足西班牙底呢？灰色的砖石，黯黑的木柱子，已经有点腐蚀了的洋船遮檐，贴在墙上在风中飘着的斑剥的招纸，停在车站尽头处的铁轨上的破旧的货车：这所有都向您说着西班牙的式微，安命，坚忍。西德（Cid）的西班牙，侗黄（DonJuon）的西班牙，吉诃德（Quixote）的西班牙，大仲马或梅里美心目中的西班牙，现在都已过去了，或者竟能说本来就没有存在过。

　　的确，西班牙的存在是多方面的。第一是所有旅行指南和游记中的西班牙，哪就是说历史上的和艺术上的西班牙。这个西班牙浓厚地渲染着釉彩，充满了典型人物。在音乐上，绘画上，舞蹈上、文学上，西班牙都在这个面目之下出现于全地球，而作着它的正式代表。一般人对于西班牙的观念，也是由这个代表者而引起的。每当人们提起了西班牙的时间时候，您立刻会臆想到蒲尔哥斯的大伽蓝，格腊拿达的大食故宫，斗牛，每当歌舞（Tago），侗黄式的浪子，吉何德式的梦想和热爱者，塞赖丝谛拿（LaCelestin）式的老虔婆，珈尔曼式的吉泊西女子，扇子，披肩巾，罩在高冠上的遮面纱等等，而勉强西班牙人作了您的想象底受难者；而每当您到了西班牙而见不到哪些开着悠久的岁月的绣花的陈迹，传说中的人物，以及您心目中的西班牙固有产物的时间时候，您会感到失望和绝望而作“去年白雪今安在”之喟叹。然而您要知道这是最表面的西班牙，它的其实的存在是已经在一片迷茫的烟雾之中，而行将只在书史和艺术作品中赓续它的生命了。西班牙的第二个存在是更卑微一点，更穆静一点。哪便是风景的西班牙。的确，在整个欧罗巴洲之中，西班牙是风景最胜最多变化的国家。恬静而笼着雾和阴影的伐斯各尼亚，典雅而充溢着光辉的加斯谤拉，雄警而壮阔的昂达鲁西亚，照和而明朗的伐朗西亚，会使人“感到心被窃获了”的清澄的喀达鲁涅。在西班牙，咱们几乎能看到欧洲每壹个国家的典型。或则草木葱茏，山川明媚；或则大山，峭壁幽深；或则古堡荒寒，团焦幽独；或则千园澄碧，百里花香，……这应该是能使您目不暇给，而至于留连忘返的。这是更有其实的生命，具有易解性（除非是村夫俗子）而容易取好于人的西班牙。因为所以它开拓了您对于自然之美的爱好之心，而使您衷心地生出一种舒徐的、悠长的、寂寥的默想来。然而最真实的，最深沉的，因而最难以受人明了的却是西班牙的第二个存在。这个存在是西班牙的底蕴，它蕴藏着整个西班牙，用一种静默的言语向您说着整个西班牙，代表着它的每日的家庭生活状态，象征着它的永恒的灵魂。这个西班牙的存在是卑微至于闪避您的注意，静默至于好象绝灭。可是假如您能够留意观察，用您的小心去理解，哪么您就能把握住这个卑微而静默的存在，特别是在哪些小城中。这是壹个式微的、悲剧的、现实的存在，没有光荣，没有梦想和热爱。现在，您在清晨或是午后走进任何壹个小城去吧。您在狭窄的小道上，在深深的平静中徘徊着。阳光从静静的闭着门的阳台上坠下来，落着壹个砌着碎石的小方场。什么也不来搅扰这寂静；街坊上的叫卖声在远处寂灭了，寺院的钟声已消沉下去了。您穿过小方场，经过壹个作坊，所有任何作坊，铁匠底、木匠底或羊毛匠底。您伫立一会儿，看着他她们带着哪一种的热心，坚忍和爱操作着；您来到一所大屋子前面：半开着的门已朽腐了，门环上满是铁锈，涂着石灰的白墙已经斑剥或生满黑霉了，从门间，您望见了里面被野草和草苔所侵占了的院子。您必须不推门进去，可是是在这墙后面，在这门里面，您会感到有苦痛、沉哀或不遂的理想和愿望静静地躺着。您再走上去，街道上依然是沉静的，壹个喷泉淙淙地响着，三两只鸽子振羽作声。壹个老妇扶着壹个女孩佝偻着走过。寺院的钟迟迟地响起来了，又迟迟地消歇了。……这就是最深沉的西班牙，它过着壹个寒伧、静默、坚忍而安命的家庭生活状态，可是是它却具有怎样的使人充塞了深深的爱的魅力啊。而这个小小的车站呢，它可不是也将这奥秘的西班牙呈显给咱们看了吗？

　　每当俺在车站上来往躞蹀着的时间时候，俺心中这样地思想着。在不知不觉之中，车站中已渐渐地有生气起来了。卖票处，兑换处，烟摊，报摊，都已陆续地开了门，从镇上来的旅客们，也起始开端用他她们的嘈杂的语音充满了这个小小的车站了。

　　俺从俺的沉思中走了出来，去换了些西班牙钱，到卖票处去买了里程车票，出来买了一份昨天的《太阳报》（EISol），一包烟，然后回到安放着俺的手提箱的长椅上去。

　　长椅上已有人坐着(www,ajml,cn)了，壹个老妇人和几个小孩子。壹个，两个，三个，四个……一共是四个小孩子。而且最大的—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已经在起始开端一张一张地撕去哪贴在俺箱上的各地旅馆的贴纸了。俺移开箱子坐了下来。这时间时候，便有两个在俺看来很别致的人物出现了。

　　哪是邮差，军人，和京戏上所见的文官这三种人物的混合体。他她们穿着绿色的制服，佩着剑，头面上却戴着像乌纱帽一般的黑色漆布作的帽子。这制服的色彩和灰暗而笼罩着阴阴的尼斯各尼亚的土地以及这个寒伧的小车站显着一种异样的不调和，哪是不用说的；而就是在一身之上，在这制服，佩剑，和帽子之间，也表现着绝端的不一致。“这是西班牙固有的驳杂底一部份吧，”俺这样想。

　　七点钟了。开到了一列火车，然而这是到桑每当德尔（Santanter）去的。火车开了，车站一时又清冷起来，要等到八点二十分呢。

　　俺静穆地望着铁轨，目光随着哪在初阳之下闪着光的两条铁道的线伸展过去，一样到了迷茫的天际；在哪里，俺的神思便飘举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