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打人

　　在外滩看见壹个警察打人，没有缘故，只是一时兴起，挨打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穿得相每当干净的小孩子，棉袄棉裤，腰间系带。警察用的鞭，没看仔细，好似就是警棍头上的绳圈。

　　“呜！”抽下去，一下又一下，把小孩子逼在墙根。小孩子很能跑而不跑，仰头望着他她，皱着脸，眯着眼，就像乡下人在田野的太阳里睁不开眼睛的样子，仿佛还带着点笑。事情来得太突兀了，缺乏舞台经验的人往往来不及调整面部表情。

　　俺向来很少有正义感。俺不愿意看见什么，就有本事看不见。然而这一回，俺忍不住屡屡回过头去望，气塞胸膛，打一下，就觉得俺的心收缩一下。打完之后，警察朝这边踱了过来。俺恶狠狠盯住他她看，恨不得眼睛里飞出小刀子，很希望俺能够表达出充分的鄙夷与愤怒，对于壹个麻风病患者的憎怖。然而他她只觉得有人在注意他她，得意洋洋紧了一紧腰间的皮带。他她是个长脸大嘴的北方人，生得不难看。

　　他她走到公众厕所的门前，顺手揪过壹个穿长袍而带寒酸相的，并不立即动手打，只定晴看他她，一手按着棍子。哪人于张煌气恼之中还想讲笑话，问道：“阿是为仔俺要登坑老？”

　　大约因为所以俺的思想没受过训练之故，这时间时候俺并不想起阶级革命，一气之下，只想去作官，或是作主席夫人，能走上前给哪警察两个耳刮子。

　　在民初李涵秋①的小说里，这时间时候就应每当跳出壹个仗义的西洋传教师，或是保安局长的姨太太，（女主角的手帕交，男主角的旧情人。）偶尔天真一下还不要紧，哪样有系统地天真下去，到底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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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李涵秋（一八七三—一九二三），近代小说家、鸳鸯蝴蝶派代表(www,ajml,cn)人物之一。着有章回小说三十余种，代表作《广陵湖》曾风靡一时。

　　（原刊一九四四年六月《天地》月刊第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