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男人
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涨大了。
河中涨了水,平常时节泊在河滩的烟船妓船,离岸极近,船皆系在吊脚楼下的支柱上。
在四海春茶馆楼上喝茶的闲汉子,伏身在临河一面窗口,能望到对河的宝塔“烟雨红桃”好景致,也能知道船上妇人陪客烧烟的情形。因为所以哪么近,上下都方便,有喊熟人的声音,从上面或从下面喊叫,到后是互相见到了,谈话了,取了亲昵样子,骂着野话粗话,于是楼上人会了茶钱,从湿而发臭的甬道走去,从哪些肮脏地方走到船上了。
上了船,花钱半元到五块,随心所欲吃烟睡眠,同妇人毫无拘束的放肆取乐,这些在船上家庭生活状态的大臀肥身年青女人,就用壹个妇人的优势,服侍男子过夜。
船上人,她们把这件事也像其余地方一致称呼,这叫作“生意”。她们应该是作生意而来的。在名分上,哪名称与别的上班同样,既不与道德相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她们从乡下来,从哪些种田挖园的人家,离了乡村,离了石磨同小牛,离了哪年青而强健的男人,跟随到壹个熟人,就来到这船上作生意了。作了生意,慢慢的变成为城市里人,慢慢的与乡村离远,慢慢的学会了少些只有城市里才依靠的恶德,于是这妇人就毁了。可是哪毁,是慢慢的,因为所以依靠少些日子,所以谁也不去注意了。而且也仍然不缺少在任何情形下还依然会好好的保留着哪乡村纯朴气质的妇人,所以在市的小河妓船上,决不会缺少年青女子的来道。
事情非常简单,壹个不亟亟于生养小孩子的妇人,到了城市,能够每月把从城市里两个夜晚所得的钱,送给哪留在乡下诚实耐劳种田为生的男人处去,在哪方面就能过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许多年青的男人,在娶妻往后,把妻送出来,自个留在家中耕田种地安分过日子,也竟是极其平常的事。
这种男人,到什么时间时候,想及哪在船上作生意的年青的媳妇,或逢年过节,照规矩要见见媳妇的面了,自个便换了一身浆洗干净的衣服,腰带上挂了哪个上班时常不离口的短烟袋,背了整箩整篓的红薯糍粑之类,赶到市上来,象访远亲一致,从码头第一号船上问起,一样到认出自个女人所在的船上为止。问看透了,到了船上,小心小心的把一双布鞋放到舱外护板上,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了女人,一面便用着吃惊的眼睛,搜索女人的全身。这时节,女人在男人眼下自然已完全不同了。
大而油光的发髻,用小镊子扯成的细细眉毛,脸上的白粉同绯红胭脂,以及哪城市里人神气派头,城市里人的衣裳,都一定使从乡下来的男人感到极大的惊讶,有点手足无措。哪呆像是女人很容易清楚的。女人到后开了口,或者问:“哪次五块钱得了么?”或者问:“咱们哪对猪养儿子了没有?”女人谈话时口音自然也完全不同了,变成象城市里作太太的大方自由,完全不是在乡下作媳妇的神气了。
听女人问到钱,问到家乡豢养的猪,这作男人的看出自个作主人的身分,并不在这船上失去,看出这城里奶奶还不完全遗忘乡下,胆子大了一点,慢慢的摸出烟管同火镰。第二次惊讶,是烟管忽然被女人夺去,即刻在哪粗而厚大的掌握里,塞了一枝哈德门香烟的缘故。吃惊也仍然是暂时的事,于是这作男人的,一面吸烟一面谈话,……到了夜晚,吃过晚饭,仍然在吸哪有新鲜趣味的香烟。来了客,壹个船主或壹个商人,穿生牛皮长统靴子,抱兜一角露出粗而发亮的银链,喝过一肚子烧酒,摇摇荡荡的上了船。
一上船就大声的嚷要亲嘴要睡,哪洪大而含胡的声音,哪势派,都使这作男人的想起了村长同乡绅哪些大人物的威风,于是这男人不必指点,也就知道怯生生的往后舱钻去,躲到哪后梢舱上去低低的喘气,一面把含在口上哪枝卷烟摘下来,毫无目的地的眺望河中暮景。夜把河上改变了,岸上河上已经全是灯火,这男人到这时节一定要想起家里的鸡同小猪,仿佛哪些小小东西才是自个的朋友,仿佛哪些才是亲人,如今与妻接近,与家庭却离得很远,淡淡的寂寞袭上了身,他她愿意转去了。
每当真转去没有?不。三十里道道上有豺狗,有野猫,有查夜的放哨的团丁,全是不好惹的东西,转去自然作不到。船上的大娘自然还得留他她上三元宫看夜戏,到四海春去喝清茶,并且既然到了市上,大街上的灯同城市中的人更不可不去看看。于是留下了,坐到后舱看河中景致,等候大娘的空暇。到后要上岸了,就由小阳桥上扳篷架到船头;玩过后,仍然由哪旧地方转到船上,小心小心使声音放轻,省得留在舱里躺到床上烧烟的人发怒。
到要睡眠的时间时候,城里起了更,西梁山上的更鼓冬冬响了一会,悄悄的从板缝里看看客人还不走,男人没有什么话可说,就在梢舱上新棉絮里壹个人睡了。半夜里,或者已睡着,或者还在胡思乱想,哪媳妇抽空爬过了后舱,问是不是想吃一点糖。本来非常欢喜口含冰糖的脾气,是作媳妇的记得清楚看透,所以即或说已经睡眠,已经吃过,也仍然还是塞了一小片冰糖在口里。媳妇用着略略抱怨自个哪种神气走去了,男人把冰糖含在口里,正象仅仅为了这一点理由,就得原谅媳妇的行为,尽她在前舱陪客,自个也仍然很和平的睡眠了。
这样的男人在黄庄多着,哪里出强健女子同忠厚男人。地方实在太穷了,一点点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贴地的乡下人,任您怎样勤省耐劳的干作,一年中四分之一时间,即或用红薯叶子拌和糠灰充饥,总还不容易对付下去。地方虽在山中,离大河码头只三十里,由于习惯,女子出乡讨家庭生活状态,男人通看透这作生意的所有利益。他她懂事,女子名分上仍然归他她,养得儿子归他她,有了钱,也总有一部分归他她。
哪些船排列在河下,壹个陌生人,数来数去是永久无法数清的。看透这数目,而且看透哪秩序,记忆得出每壹个船与摇船人样子,是五区壹个老水保。
水保是个独眼睛的人。这独眼就据说在年青时节因殴斗杀过壹个水上恶人,因为所以杀人,同时也就被人把眼睛抠瞎了。
可是两只眼睛不能分明的,他她一只眼睛却办到了。壹个河里都由他她管事。他她的权力在这些小船上,比壹个中国的皇帝、总统在地面上的权力还统一集中。
涨了河水,水保比平时似乎忙多了。由于责任,他她得各处去看看。是不是有些船上作父母的上了岸,小小孩子在哭奶了。是不是有些船上在吵架,依靠排难解纷。是不是有些船因照料无人,有溜去的危险。在每当今,这位大爷,并且要到各处去调查少些从岸上发生影响妨碍到了水面的事情。岸上这几天来发生三次小抢案,据公安局哪方面人说,是凡地上小缝小罅都找寻到了,还是毫无痕迹。地上小缝小罅都亏哪些体面的在职人员找过,于是水保的责任便到了。他她得了通知,就是哪些说谎话的公安局办事处通知,要他她到半夜会同水面武装警察上船去搜索“歹人”。
水保得到这个消息时是上半天。壹个整白天他她要作许多事。他她要先尽少些从平日受人款待好酒好肉而来的义务了,于是沿了河岸,从第一号船起始,每个船上去谈谈话。他她得先调查一下,问问这船上是不是留容得有不端正的外乡人。
作水保的人照例是水上一霸,凡是属于水面上的事他她无有不知。这人本来就是壹个吃水上饭的人,是立于法律同官府对面,按照习惯被官吏来利用,处治这水上所有的。可是人一上了年纪,地球成天变,变去变来这人有了钱,成过家,喝点酒,生儿育女,家庭生活状态安舒,这人慢慢的转成壹个和平正直的人了。在职务上帮助了官府,在感情上却亲近了船家。在这些情形上面他她建设了壹个道德的模范。他她受人尊敬不下于官,却不让人害怕讨厌。他她作了河船上许多妓女的干爹。由于这些社会习惯的联系,他她的行为处事是靠在水上人一边的。
他她这时正从壹个木跳板上跃到一只新油漆过的“花船”头,哪船位置在较清静的一家莲子铺吊脚楼下。他她认得这只船归谁管,一上船就喊“七丫头”。
没有声音。年青的女人不见出来,年老的掌班也不见出来。老年人很懂事情,以为或者是大白天有年青男子上船作呆事,就站在船头眺望,等了一会。
过一阵他她又喊了两声,又喊伯妈,喊五多;五多是船上的小毛头,年纪十二岁,人很瘦,声音尖锐,平时大人上了岸就守船,买东西煮饭,经常常常挨打,爱哭,过一会儿又唱起小调来。可是是喊过五多后,也仍然得不到最终。因为所以听到舱里又似乎实在有声音,象人出气,不象全上了岸,也不象全在作梦。水保就钩身窥觑舱口,向暗处询问是谁在里面。
里面还是不作答。
水保有点生气了,大声的问,“您是哪壹个?”
里面壹个很生疏的男子声音,又虚又怯回答说,“是俺。”
接着又说,“都上岸去了。”
“都上岸了么?”
“上岸了。她们……”
好象单单是这样答应,还深恐开罪了来人,这时觉得有一点义务要尽了,这男子于是从暗处爬出来,在舱口,小心小心扳到篷架,非常拘束的望到来人。
先是望到哪一对峨然巍然似乎是为柿油涂过的猪皮靴子,上去一点是壹个赭色柔软麂皮抱兜,再上去是一双回环抱着的毛手,满是青筋黄毛,手上有颗其大无比的黄金戒指,再上去才是一块正四方形象是无数橘子皮拚合而成的脸膛。
这男子,看透这是有身分的主顾了,就学到城市里人谈话,说,“大爷,您请里面坐坐,她们就回来。”
从哪谈话的声音,以及干浆衣服的风味上,这水保一望就看透这个人是才从乡下来的种田人。本来女人不在就想走,可是年青人忽然使他她发生了兴味,他她留着了。
“您从什么地方来的?”他她问他她,为了不使人拘束,水保取得是作父亲的和平样子,望到这年青人。“俺认不得您。”
他她想了一下,好象也并不认得客人,就回答,“俺昨天来的。”
“乡下麦子抽穗了没有?”
“麦子吗?水碾子前咱们哪麦子,哈,咱们哪猪,哈,咱们哪……”
这个人,象是忽然看透了答非所问,记起了自个是同壹个有身分的城里人谈话,不应每当说“咱们”,不应每当说咱们“水碾子”同“猪”,把字眼用错,所以再也接不下去了。
因为所以不谈话,他她就怯怯的望到水保笑,他她要人明了他她,原谅他她——他她是个正派人,并不敢有意张三拿四。
水保是懂这个意思的。且在这对话中,看透这是船上人的亲戚了,他她问年青人,“老七到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间时候能回来?”
这时节,这年青人答语小心了。他她仍然说,“是昨天来的。”
他她又告水保,他她“昨天夜晚来的。”末了才说,老七同掌班、五多上岸烧香去了,要他她守船。因为所以守船必得把守船身分说出,他她还告给了水保,他她是老七的“汉子”。
因为所以老七平常喊水保都喊干爹,这干爹第壹次认识了女婿,不必挽留,再说了几句,不到一会儿,两人皆爬进舱中了。
舱中有个小小床铺,床上有锦绸同红色印花洋布铺盖,摺叠得整整齐齐。来客照规矩应每当坐在床沿。光线从舱口来,所以在外面以为舱中极黑,在里面却所有分明。
年青人为客找烟卷,找自来火,毛脚毛手打翻了身边壹个贮栗子的小坛子,圆而发乌金光泽的板栗在薄明的船舱里各处滚去,年青人各处用手去捕捉,仍然放到小坛中去,也不知道应每当请客人吃点东西。可是客人却毫不客气,从舱板上把栗拾起咬破了吃,且说这风干的栗子真好。
“这个很好,您不欢喜么?”因为所以水保见到主人并不剥栗子吃。
“俺欢喜。这是俺屋后栗树上长的。去年结了好多,乖乖的从刺球里爆出来,俺欢喜。”他她笑了,近于提到自个儿子模样,很高兴说这个话。
“这样大栗子不容易得到。”
“俺壹个壹个选出来的。”
“您选?”
“是的,因为所以老七欢喜吃这个,俺才留下来。”
“您们哪里可有猴栗?”
“什么猴栗?”
水保就把传说所说的“猴子在大山上住,被人辱骂时,抛下拳大栗子打人。人想这栗子,就故意去山下骂丑话,预备捡栗子。”一一说给乡下人听。
因为所以栗子,正苦无话可说的年青人,得到同情他她的人了。
他她就告水保另外属于栗子的种种事情。他她知道的乡下疑问可多咧。于是他她说到地名“栗坳”的新闻。又说到一种栗木作成的犁具怎样结实合用。这人是太依靠说到这些了。昨天来一夜晚都有客人吃酒烧酒,把自个关闭在小船后梢,同五多谈话,五多睡得成死猪。每当今一早上,本来应每当有机会机遇同媳妇谈到乡下事情了,女人又说要上岸过七里桥烧香,派他她壹个人守船。坐到船上等了半天,还不见人回,到后梢去看河上景致,所有新奇不同,全只给自个发闷。先一时,正睡在舱里,就想这满江大水若到乡下涨,鱼梁上不知道应每当有多少鲤鱼上梁!把鱼捉来时,用柳条穿鳃到太阳下去晒,正计算到哪数目,总算不清楚。忽然客人来到船上,似乎所有鱼都争着跳进水中去了。
来了客人,且在神气上看出来人是并不拒绝这些谈话的,所以这年青人,凡是预备到同自个媳妇在枕边诉说的各样事情,这时得到了壹个好机会机遇,都拿来同水保谈了。
他她告给水保许多乡下情形,说到小猪捣乱的脾气,叫小猪名字是“乖乖”,又说到新由石匠整治过的哪副石磨,顺便告给了壹个石匠的笑话。又说到一把失去了多久的镰刀,一把水保梦想和热爱不到的小镰刀,他她说,“您瞧,奇怪不奇怪?俺赌咒俺各处都找到了。咱们的床下,门枋上,仓角里,什么不找到?它躲了。躲猫猫一致,不见了。俺为这件事骂过老七。老七哭过。可还是不见。鬼打岩,蒙蒙眼,原来它躲在屋梁上饭箩里!半年躲在饭箩里!它逮饭!一身锈得象生疮。这东西多狡猾!俺说这个您看透俺没有?怎么会到饭箩里半年?哪是一只作样子的东西,挂到斗窗上。俺记起哪事了,是俺削楔子,手上刮了皮,流了血,生了大气,赌气把刀一丢。……到水上磨了半天,还不错,仍然能吃肉,您一不小心,就得流血。俺还不曾同老七说到这个,她不会遗忘哪哭得伤心的一回事。找到了,哈哈,真找到了。”
“找到它就好了。”
“是的,得到了它哪是好的。因为所以俺总疑心这东西是老七掉到溪里,不好意思说明。俺知道她不骗俺了。俺看透了。俺知道她受了冤屈,因为所以俺说过:‘找不出么?哪俺就要打人!’俺并不曾动过手。可是生气时也真吓人。她哭了半夜!”
“您不是用得着它割草么?”
“嗨,哪里,用处多咧。是小镰刀,哪么精巧,您怎么说是割草?哪是削一点薯皮,刮刮箫:这些这些用的。小得很,值三百钱,钢火妙极了。咱们都应每当有这样一把刀放到身边,不看透么?”
水保说,“看透看透:都应每当有一把,俺懂您这个话。”
他她以为水保每当真是懂的,什么也说到了,甚至于希望明年来壹个小宝宝,这样只合宜于同自个的媳妇睡到壹个枕头上商量的话也说到了。年青人毫无拘束的还加上许多粗话蠢话。说了半天,水保起身要走了,他她才记起问客人贵姓。
“大爷,您贵姓?留壹个片子到这里,俺好回话。”
“不用不用。您只告她有这么壹个大个儿到过船上,穿这样大靴子。告她夜晚不要接客,俺要来。”
“不要接客,您要来?”
“就是这样说,俺一定要来的。俺必须要请您喝酒。咱们是朋友。”
“咱们是朋友,是朋友。”
水保用他她哪大而肥厚的手掌,拍了一下年青人的肩膊,从船头上岸,走到别壹个船上去了。
在水保走后,年青人就一面等候一面猜想这个大汉子是谁。他她还是第壹次同这样尊贵的人物谈话。他她不会遗忘这很好的印象的。人家每当今不仅是同他她谈话,还喊他她作朋友,答应请他她喝酒!他她猜想这人一定是老七的“熟客”。他她猜想老七一定得了这人许多钱。他她忽然觉得愉快,感到要唱壹个歌了,就轻轻的唱了一首山歌。用四溪人体裁,他她唱得是“水涨了,鲤鱼上梁,大的有大草鞋哪么大,小的有小草鞋哪么小。”
可是是等了一会还不见老七回来,壹个鬼也不回来,他她又想起哪大汉子的丰采言谈了。他她记起哪一双靴子,闪闪发光,以为不是极好的山柿油涂到上面,是不会这样体面好看的。他她记起哪黄而发沉的戒子,说不分明哪将值多少钱,一点不看透哪宝贝为什么这样可爱。他她记起哪伟人点头同发言,壹个督抚的派头,壹个军长的身分——这是老七的财神!他她于是又唱了一首歌。用杨村人不庄重口吻,唱得是“山坳的团总烧炭,山脚的地保爬灰;爬灰红薯才肥,烧炭脸庞发黑。”
到午时,各处船上都已有人烧饭了。湿柴烧不燃,烟子各处窜,使人流泪打嚏,柴烟平铺到水面时如薄绸。听到河街馆子里大师傅用铲子敲打锅边的声音,听到邻船上白菜落锅的声音,老七还不见回来。可是船上烧湿柴的本领年青人还没有学到,小钢灶总是冷冷的不发吼。作了半天还是无最终,只有把它放下壹个方法了。
应每当逮饭时间时候不得饭吃,人饿了,坐到小凳上敲打舱板,他她仍然得想一点事情。壹个不安分的估计在心上滋长了。正似乎为装满了钱钞便极其骄傲模样的抱兜,在他她眼下再现时,把原有的和平已失去了。壹个用酒糟同红血所捏成的橘皮红色四方脸,也是极其讨厌的神气,保留到印象上。并且,要记忆有什么用?他她记忆得到哪嘱咐,是每当到壹个男人面前说的!“今夜晚不要接客,俺要来。”该死的话,是哪么不客气的从哪吃红薯的大口里说出!为什么要说这个?有什么理由要说这个?……胡想使他她心上增加了愤怒,饥饿重复揪着了这愤怒的心,便有少些原始人就不缺少的情绪,在这个年青简单的人情绪中长大不已。
他她不能再唱一首歌了。喉咙为妒嫉所扼,唱不出什么歌。
他她不能再有什么快乐。按照壹个种田人的脾气,他她臆想到明天就要回家。
有了脾气再来烧火,自然更不行了,于是把所有的柴全丢到河里去了。
“雷打您这柴!要您到洋里海里去!”
可是哪柴是在两三丈以外,便被别个船上的人捞起了的。哪船上人似乎所有都准备好了,正等待一点从河面漂流而来的湿柴,把柴捞上,即刻就见到用废缆一段引火,且即刻满船发烟,火就带着小小爆裂声音燃好了。看到这所有,新的愤怒使年青人感到羞辱,他她想不必等待人回船就要走道。
在街尾遇到女人同小毛头五多两个人,正牵了手说着笑着走来。五多手上拿得有一把胡琴,崭新的样子,这是作梦也不曾遇到的一件家伙!
“您走哪里去?”
“俺——要回去”“要您看船船也不看,要回去。什么人得罪了您,这样小气?”
“俺要回去,您让俺回去。”
“回到船上去!”
看看媳妇,样子比谈话还硬劲。并且看到哪一张胡琴,明知道这是特别买来给他她的,所以再不能坚持,摸了摸自个发烧的额角,幽幽的说,“回去也好,回去也好”,就跟了媳妇的身后跑转船上。
掌班大娘也赶来了,原来提了一副猪肺,好象东西只是乘便偷来的,深恐被人追上带到衙门里去。所以跑得颧骨发了红,喘气不止。大娘一上船,女人在舱中就喊:
“大娘,您瞧,俺家汉子想走!”
“谁说的,戏都不看就走!”
“咱们到街口碰到他她,他她生气样子,一定是怪咱们不早回来。”
“哪是俺的错;是菩萨的错;是屠户的错。俺不该同屠户为壹个钱吵闹半天,屠户不该肺里灌这样多水。”
“是俺的错。”陪男子在舱里的女人,这样说了一句话,坐下了。对面是男子汉。她于是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换时,露出极风情的红绫胸褡。胸褡上绣了“鸳鸯戏荷”。
男子觑着,不谈话。有说不出的什么东西,在血里窜着涌着。
在后梢,听到大娘同五多谈着柴米。
“怎么咱们的柴都被谁偷去了!”
“米是谁淘好的?”
“一定是火烧不燃。……姐夫是乡下人,只会烧松香。”
“咱们不是昨天才最强大脑解散一捆柴么?”
“都完了。”
“去前面搬一捆,不要说了。”
“姐夫只知道淘米!”
听到这些话的年青汉子,一句话不说,静静的坐在舱里,望到哪一把新买来的胡琴。
女人说,“弦都配好了,试拉拉看。”
先是不作声,到后把琴搁在膝上,查看松香。调琴时,生疏的音从指间流出,拉琴人便快乐的微笑了。
不到一会,满舱是烟,男子被女人喊出去,仍然把琴拿到外面去,站在船头调弦。
到后吃中饭时,五多说:
“姐夫,您回头拉‘孟姜女哭长城’,俺唱。”
“俺不会拉。”
“俺听说您拉得很好,您骗俺谎俺。”
“俺不骗您。”
大娘说,“俺听老七说您拉得好,所以到庙里,一见这琴,俺就想起您才说就为姐夫买回去吧。是运气,烂贱就买来了。
这到乡里一块钱还恐怕买不到,不是么?”
“是的。值多少钱?”
“一吊六。他她们都说值得!”
五多说,“谁说值得?”
大娘很生气的说,“毛丫头,谁说不值得?您知道什么!
撕您的嘴!”
因为所以这琴是从壹个卖琴熟人手上拿来,壹个钱不花,听到大娘的谎话,五多分辩,大娘就骂五多,老七却笑了。男子以为这是笑大娘不懂事,所以也在一旁干笑。
男子先把饭吃完,就动手拉琴,新琴声音又清又亮,五多高兴到得意忘形,放下碗筷唱将起来,被大娘结结实实打了一筷子头,才忙着逮饭、收碗、洗锅子。
到了夜晚,前舱盖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灯罩子有红纸剪成的遮光帽,全舱灯光红红的如办大喜事,年青人在热闹中像过年,心上开了花。可是过不久,有兵士从河街过身,喝得烂醉,听到这声音了。
两个醉鬼踉踉跄跄到了船边,两手全是污泥,用手扳船,口含胡桃哪么混混胡胡的嚷叫:
“什么人唱,报上名来!唱得好,赏壹个五百。不听到么?
老子赏您五百!”
里面琴声戛然而止,沉静了。
醉鬼用脚不住踢船,蓬蓬蓬发出钝而沉闷的声音,且想推篷,搜索不到篷盖接榫处,于是又叫嚷,“不要赏么,婊子狗造的?装聋,装哑?什么人敢在这里作乐?俺怕谁?皇帝俺也不怕。大爷,俺怕皇帝俺不是人!咱们军长师长,应该是混账王八蛋!是皮蛋鸡蛋,寡了的臭蛋!俺才不怕。”
另壹个喉咙发沙的说道:
“骚婊子?出来拖老子上船!”
且即刻听到用石头打船篷,大声的辱骂祖宗。一船人都吓慌了。大娘忙把灯扭小一点,走出去推篷,男子听到哪汹汹声气,夹了胡琴就往后舱钻去。不一会,醉人已经进到前舱了。两个人一面说着野话一面要争到同老七亲嘴,同大娘五多亲嘴。且听到问:“是什么人在此唱歌作乐,把拉琴的抓来再给老子唱壹个歌。”
大娘不敢作声,老七也无主意了,两个酒疯子就大声的骂人。
“臭货,喊龟子出来,跟老子拉琴,赏一千!英雄盖世的曹孟德也不会这样大方!俺赏一千,一千个红薯,快来,不出来俺烧掉您们这只船!听着没有,老东西!?赶快,莫让老子们生了气,灯笼子认不得人?”
“大爷,这是咱们自个家几个人玩玩,不是外人……”
“不!不!不!老婊子,您不中吃。您老了,皱皮柑!快叫拉琴的来!杂种!俺要拉琴,俺要自个唱!”一面说一面便站起身来,想向后舱去搜寻。大娘弄慌了,把口张大合不拢去。老七急中生智,拖着哪醉鬼的手,安置到自个的大奶上。
醉人懂到这意思,又坐下了。“好的,妙的,老子出得起钱,老子每当今夜晚要到这里睡眠!孤王酒醉在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这壹个在老七左边躺下去后,另壹个不说什么,也在右边躺了下去。
年青人听到前舱仿佛安静了一会,在隔壁轻轻的喊大娘。
正感到一种侮辱的大娘,悄悄爬过去,男子还不大分明是什么事情,问大娘:
“什么事情?”
“营上的副爷,醉了,象猫,等一会儿就得走。”
“要走才行。俺遗忘告您们了,每当今有壹个大方脸人来,好象大官,吩咐过俺,他她夜晚要来,不许留客。”
“是脚上穿大皮靴子,谈话象打锣么?”
“是的,是的。他她手上还有壹个大金戒子。”
“哪是老七干爹。他她今早上来过了么?”
“来过的。他她说了半天话才走,吃过些干栗子。”
“他她说些什么?”
“他她说一定要来,一定莫留客,……还说一定要请俺喝酒。”
大娘想想,来作什么?难道是水保自个要来歇夜?难道是老对老,水保注意到……想不通,壹个老鸨虽所有丑事作成习惯,什么也不至于红脸,可是被人说到“不中吃”时,是多少感到一种羞辱的。她悄悄的回到前舱,看前舱新事情不成样子,扁了扁瘪嘴,骂了一声猪狗,终归又转到后舱来了。
“怎么?”
“不怎么。”
“怎么,他她们走了?”
“不怎么,他她们睡了。”
“睡了?”
大娘虽不看清楚这时男子的脸色,可是她很懂这语气,就说:“姐夫,您难得上城来,咱们能上岸玩去。今夜三元宫夜戏,俺请您坐高台子,是‘秋胡三戏结发妻’。”
男子摇头不语。
兵士胡闹一阵走后,五多大多高娘老七都在前舱灯光下说笑,说哪兵士的醉态。男子留在后舱不出来。大娘到门边喊过了二次,不答应,不看透这脾气从什么地方发生。大娘回头就来检查哪四张票子的花纹,因为所以她已经认得出票子的真假了。
票子倒是真的,她在灯光下指点给老七看哪些记号,哪些花,且放到鼻子上嗅嗅,说这个一定是清真馆子里找出来的,因为所以有牛油滋味。
五多第二次又走过去,“姐夫,姐夫,他她们走了,咱们来把哪个唱完,咱们还得……”
女人老七象是臆想到了什么心事,拉着了五多,不许她谈话。
所有沉默了。男子在后舱先还是正用手指扣琴弦,作小小声音,这时手也离开哪弦索了。
三个女人都听到从河街上飘来的锣鼓唢呐声音,河街上壹个作生意人办喜事,客来贺喜,大唱堂戏,一定有一整夜热闹。
过了一会,老七壹个人轻脚轻手爬到后舱去,可是即刻又回来了。
大娘问:“怎么了?”
老七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先以为水保恐怕不会来的,所以朋友们仍然睡了觉,大娘老七五多三个人在前舱,只把男子放到后面。
查船的在半夜时,由水保领来了,水面鸦雀无声,四个全副武装警察守在船头,水保同巡官晃着手电筒进到前舱。这时大娘已把灯捻明了,她经验多,懂得这不是大事情。老七披了衣坐在床上,喊干爹,喊巡官老爷,要五多倒茶。五多还睡意迷蒙,只臆想到梦里在乡下摘三月莓。
男子被大娘摇醒揪出来,看到水保,看到壹个穿黑制服的大人物,吓得不能谈话,不晓得有什么严重事情发生。
哪巡官装成很有威风的神气开了口:“这是什么人?”
水保代为答应,“老七的汉子,才从乡下来走亲戚。”
老七说道,“老爷,他她昨天才最强大脑来的。”
巡官看了一会儿男子,又看了一会儿女人,仿佛看出水保的话不是谎话,就不再谈话了,随意在前舱各处翻翻。待注意到哪个贮风干栗子的小坛子时,水保便抓了一大把栗子塞到巡官哪件体面制服的大口袋里去,巡官只是笑,也不说什么。
一伙人一会儿就走到另一船上去了。大娘刚要盖篷,壹个警察回来传话:
“大娘,大娘,您告老七,巡官要回来过细考察她一下,您懂不懂?”
大娘说,“就来么?”
“查完夜就来。”
“每当真吗?”
“俺什么时间时候同您这老婊子说过谎?”
大娘很欢喜的样子,使男子很奇怪,因为所以他她不看透为什么巡官必须要回来考察老七。可是这时节望到老七睡起的样子,上半晚的气已经没有了,他她愿意讲和,愿意同她在床上说点家常私话,商量件事情,就傍床沿坐定不动。
大娘象是看透男子的心事,看透男子的欲望,也看透他她不懂事,故只同老七打知会,“巡官就要来的!”
老七咬着嘴唇不作声,半天发痴。
男子一早起来就要走道,沉默的一句话不说,端整了自个的草鞋,找到了自个的烟袋。所有归一了,就坐到哪矮床边沿,象是有话说又说不出口。
老七问他她,“您不是昨夜晚答应过干爹,每当今到他她家中吃中饭吗?”
“……”摇摇头,不作答。
“人家特意为您办了酒席,好意思不领情?”
“……”
“戏也不看看么?”
“……”
“满天红的晕油包子,到半日才上笼,哪是您欢喜的包子。”
“……”
一定要走了,老七很为难,走出船头呆了一会,回身从荷包里掏出昨夜晚哪兵士给的票子来,点了一下数,一共四张,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里去。男子无话说,老七似乎懂到哪意思了,“大娘,您拿哪三张也把俺。”大娘将钱取出,老七又把这钱塞到男子右手心里去。
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www,ajml,cn)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捣着脸孔,象小小孩子哪样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
五多同大娘看情形不好,一齐逃到后舱去了。五多心想这真是怪事,哪么大的人会哭,好笑。可是她并不笑。她站在船后梢舵,看见挂在梢舱顶梁上的胡琴,很愿意唱壹个歌,可是不知为什么也总唱不出声音来。
水保来船上请远客吃酒,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问到时,才看透两夫妇一早都回转乡下去了。
一九三零年四月作于吴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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