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藩：您为甚麽去南方？

　　「俺为甚麽不去？」

　　於是俺像一朵云似的，飘到南方来。

　　佛格奈的小说给俺壹个模糊的印象：南方好似是没落了的世家。总是几根顶天的大柱，白色的楼，蓝色的池塘，绿色的林丛，与主人褪色的梦。

　　俺在道上看到少些这样的宅第，并看不出没落的样子，南方人的面型也似乎安祥而宁静的多，可是也看不出究竟有甚麽梦。

　　於是，像一朵云似的，俺飘到密西西比河的曼城，飘到绿色如海的小的大学来。

　　校园的四围是油绿的大树，校园的中央是澄明的小池，池旁有一圣母的白色石雕，池里有个圣母的倒影。穿黑衫的修士们在草坪上静静的飘动，天上的白云在池中静静的悠游。

　　这是个校园呢？还是寺院？俺正在一边问自个时，已经坐在校长的面前了。

　　俺面前是壹个红红的面庞，挂着寂寞的微笑；是一袭黑黑的衫影，挂着寂寞的白领。俺在道上时即想出了第壹个问他她的疑问，怎麽知道俺，聘俺来教书；他她已先俺而说了。

　　「去年在此是一位起杜博士，咱们很喜欢他她。他她走了。所以请您来。」「他她不喜欢此地吗？」「他她也喜欢此地，可是他她走的原因是因为所以这里寂寞。」校长低下了头。

　　「寂寞！」俺心里想：「好似这个地球上还有地方不寂寞呢！」校长已为俺找好了房子，一位修士陪看俺走了十分钟道，走到另一片绿丛，有一石头垒起的小楼，猛看去，像一白色的船在绿海蓝天之间缓缓前行。

　　一位老太太静静的开了门，带咱们走到俺的住室。

　　俺没有方法不喜欢这样安静，柔和，洁净的房子。俺安顿下来。俺的房子很像壹个花坞，因为所以墙纸是浅浅的花朵，而窗外却是油绿的树叶，在白天，偶尔有阳光经叶隙穿入，是金色的。在夜晚，偶尔有月光经叶隙泄入，是银色的。使人感觉如在林下小憩，时而闻到扑鼻的花香。至於哪白色的窗纱，被风吹拂时，更像穿林的薄雾了。

　　俺爱这个小屋。

　　搬进的每当晚，俺已经知道了老太太的三代。第二天她又为俺温习壹次。在一阵苍凉的笑声後，俺总是听到她不改一字的这样说。

　　「俺大女儿嫁给第一银行的总裁，俺二女儿嫁给皮货公司的总理，俺缺少第三个女儿，不然，俺一定有个女婿是美国的总统了。

　　「俺的男人是曼城有名的医生，五年前他她死了。俺不想卖俺这四十年的房子。等俺去了以後，给俺儿子，把他她的诊所搬到这个房里来。这见不是很像个疗养院吗？

　　「俺不论您每当什麽教授，俺也称呼您小孩子，俺是老祖母了。您祖母有俺大吗？俺已七十八岁了。」每日俺回来，她向俺背一遍身世。可是半月来，俺既未见过她的女儿，更未见过她的儿子，只是礼拜天，似乎有壹个小孙来接她去教堂。

　　每日早晨，俺只听到她在厨房的弄盆碗声，每日下午俺回来，她总是在她屋里，大嚷一阵。

　　「俺的小孩子，桌上有您三封信，三封啊！」

　　俺一边拆信，一边上楼，一边心酸。俺每日能接到一信，而咱们的房东老太太正像每个老年人一致，在每一年盼望着有一天儿子的圣诞卡片能和雪花一起飞到房里来。一年只这麽壹次。而有时万片馆毛似的雪花，却竟连壹个硬些的卡片也没有。

　　这样大的一所房子，楼下是钢琴、电视、吊灯、壁炉、雕花的大收音机，厚绒的沙发，沉重的桌椅，点缀得典雅而大方，每件东西全在诉说它们的过去的光荣，与而今的萧瑟。而楼上，这六七间大房，出出进进的却只有两个生物，老太太与俺。

　　夜很深了，老太太还有时敲敲俺的门：「小孩子，夜里凉，不要冻着。」俺有时也去敲敲她的门，道声晚安，俺并不怕她寂寞，俺实在怕她死在屋里，而无人知。

　　这样老太太每日回想一遍她的过去，俺复习一遍她的过去。

　　其实这个房子与它主人的昔日，不必由老太太每日诉说的。由房内的每件事物，都能看出壹个传说来。

　　多少年前，一定是一年轻的医生，带着一美丽的爱人，风尘仆仆的瞧过很多地方，忽然发现，这绿色的山坡，碧色的丛林，幽美诱人。

　　於是，买地、雇工、砍树、奠基，把他她们梦寐了多年的云朵里的小屋，在褐色的地球上建立起来。

　　这片丛林，自是不再寂寞了。以後除了春天的鸟声与秋天的蝉声，还有女人的语声与小孩子的笑声；除了绿色的叶子，还有花色的衣裳了。

　　红木的大床，能说明这对情侣的爱与眠；灰色的壁炉，能说明他她们的谈与笑；钢琴是女儿上学时才抬进来的；灯笼是给儿子过生日才买来的；为庆祝他她们的银婚，开了个特别大的晚会，也同时抬来这厚绒的沙发；为庆祝他她们的金婚，人家送来这巨幅的油画，挂在墙上；为庆祝他她们的钻婚，才点缀上这雕花盒的老收音机。

　　以後女儿像蝴蝶一致的飞去了。儿子又像小兔似的跑走了。燕子来了去了，叶子绿了红了。时光带走了逝者如斯的河水，也带走了沉蚒不起的男人。

　　在镜光中，她很清楚的看到如雾的金发，渐渐变成银色的了。如苹果似的面庞，渐渐变成不敢一视了。从楼梯上跑下来的小孩子，是叫妈咪，从门外走来的小孩子叫起祖母来了。而逐渐，小孩子的语声也消失了。

　　这是最幸福的人的一生，然而俺却从她每条苍老的笑纹里看出人类整个的历史，地球上整个的传说来。

　　这个传说只能告诉咱们无边的寂寞。人们似乎赢得了所有，又似乎又一无所有。草丛间的幼虫不断的涌到，废墟上的花朵不断的浮现，楼上小孩子的哭声，壹个跟着壹个的到来，然而征不服这永世的寂寞。

　　人生生命中，即使是最得意的人们，有过英雄的此时，有过达成成功的殊荣，有过酒的醇香，有过色的甘美，而全像瞬时的烛光，摇曳在子夜的西风中，最终埋没在无垠的黑暗里。

　　一位哲人说的好，人类的声音是死板的铃声，而人间的面孔是画廊的肖像。每壹个人，无例外的，在铃声中飘来，又在画廊中飘去。

　　俺看不出有谁比这位老太太再幸福，可是俺也看不出还有谁比这位老太太再寂寞。

　　同样的传说，同样的戏台，同样的演员，同样的观众，人类的滑稽戏在不惮其烦的一演再演。且听：

　　「您永久爱俺吗？」男的问。

　　「永久。」女的答。

　　可是请问甚麽叫永久？

　　不仅戏中充满了这些不具意义的句子，而且有些不知所云的句子，用黑字印在白纸上。

　　东方的纸上说：古有三不朽。

　　西方的纸上说：不朽的杰作。

　　可是请问，什麽是不朽？

　　永久不朽的，只有风声、水声，与无涯的寂寞而已。

　　「您不要着了凉。」老太太又敲俺门了。

　　「谢谢您，俺(www,ajml,cn)还没有睡，今夜俺想多看些书。」俺翻开吴尔夫的《无家可回》，翻书页的声音，在这样静夜，清脆得像一颗石子投入湖中。

　　——民国四十六年十月一日於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