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哦,穆罕默德·阿麦德
小说题目愈来愈长,加感叹词和标点符号,以至把标题变成“主谓宾定状”俱全的完整的句子,大约也是一种新潮流吧?于是俺想来它个以毒攻毒,将此篇命名为:《哦,俺的远在边疆的挚爱的可怜的维吾尔族兄弟穆罕默德·阿麦德哟,让俺写一写您!》,后一想,这样创新,殊非正道,乃罢。
似乎自从日本电影《啊,海军》(还有《啊,野麦岭》)在俺国放映以来,“啊”“哦”式标题就多起来了——来自东洋?电影《啊,摇篮》,小说《哦,香雪》,《哦,十五岁的哈丽黛哟》,《哦,俺歪歪的小杨树》……流韵所及,每当俺这次来上海给《小说界》改中篇的时间时候,有人建议俺把中篇命名为《哦,俺的爱》,您受得了么?
俺看不惯“啊”“哦”。想不到在这个短篇上竟向“啊”“哦”投降。这只能说是穆罕默德·阿麦德的力量。
新疆惯例译作“买买提·艾买提”,同样的名字假如来自埃及、叙利亚或苏丹,就是穆罕默德·阿麦德,似乎雅气了些也庄重了些。俺几经推敲,决定从后一种译法,倒并非想冒充阿拉伯传说或炫耀博学以招揽读者,而是不这样译,便不能表达俺对阿麦德的郑重的敬意。
一九六五年四月,俺直达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伊宁县的毛拉圩孜公社劳动锻炼,分配到三大队第五生产队。先是在队部附近干活,壹个月往后,第壹次去离住地四公里以外的伊犁河沿小庄子附近锄玉米。八点来钟出发,走到庄子,都快九点了,只见几个社员还坐在渠埂上说闲话,抽莫合烟。俺由于诚惶诚恐,劳动上不敢怠慢,便问了一句:“还没上工么?”问完了才臆想到到,这里在场的是百分之百的维吾尔人,俺的汉话没有人听得懂,问也白问。
可是是马上从人群里站起一位机灵的小伙子,他她身材适中,留着大分头,头发拳曲,眉浓目秀,目光流动活泼、忽暗忽亮,胡须茬子虽密却刮得很干净,上身穿一件翻领青年服,下身一件黄条绒的俄式短腰宽脚裤,神态俊雅,只是肤色似乎比这儿的一般社员必须要黑少些。他她用流利可是仍然带有一种怪味儿的汉语对俺说:“同志,您好。您是新来的社教干部吧?咱们正在学习讨论《纪念白求恩》呢,来,坐下吧。”
俺解释说,俺不是社教干部,而是来劳动锻炼、改变思想的。他她睁大了眼睛,把俺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来回打量了几遍,突然一转头,哈哈大笑起来。
他她笑的样子非常粗俗丑陋,与刚才问“您好”的文明样子颇不相称。俺知道,在新疆,即使懂汉语的乡下人,见面问候时也是用“好着呢吗?”而不会说“您好”
的。会问“您好”哪是见过相每当场面的标志。
笑完了,他她指一指渠埂,用命令的口气对俺说:“坐下,休息。”然后,他她与同伴们继续说笑。他她谈话非常快,一套一套:表情也很夸张,好似在模仿着什么人。
可是是在这样的说笑中,他她也时时照顾着俺的存在,一会儿用简单的话语向俺介绍他她们谈话的内容,原来他她们并没有学习毛主席着作;一会儿又问问俺姓名、年纪、籍贯、婚姻状况、家庭成员、简历,干部登记表第一面和第四面上的几项,他她都问到了,俺很佩服他她的一心二用的本领。
这时又来了几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女社员,坐在对面的一条渠埂上,不是正对男社员而是拉开大约十几米的距离,以示男女有别。他她“噌”地站了起来,跑到女社员哪边去,马上,哪边传来了活跃的说笑声。
太阳烤得俺已经满头是汗了,俺已经怀疑这一天还干不干活了,一位留着圆圆的白胡子的组长才下令下地。干活的时间时候伶俐的小伙子主动和俺结伴,不停地和俺扯着闲话,不断地嘱咐俺“忙啥,慢慢的,慢慢的”。对于俺提出的有关劳动工艺上的疑问他她一概置之不理,同时热情地向俺嘘寒问暖,向俺介绍在这里家庭生活状态应该注意的事项。他她说:“俺叫穆罕默德·阿麦德,往后有什么事情,找俺好了。”
直到快收工的时间时候,俺才直腰四处看了看,俺发现,穆罕默德·阿麦德干的活比俺还少。俺是壹个人锄四垄地,他她壹个人只锄两垄,可是前进的速度一致。他她锄漏的生地、野草,也绝不比俺少。再一看,俺确实吓了一跳,原来他她拿着的是一柄哪么小的砍土镘,别说是男人,就是未成年的女孩儿用的砍土镘,一般也比他她的大。
他她一边“干活”,一边说一边笑,肆无忌惮,最终还唱起歌来了,有滋有味,有腔有板,他她的嗓子可真不错。
后来不知谁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话,他她突然生起气来了,立在哪里,噘着嘴像个小孩子,不声不响也不干活。过了足足两分钟他她对俺说:“这人是不好人,这人人不是。”他她停了一下,调整了盛怒中弄乱了的语法,告诉俺说:“这些人不是人。”
午饭时间时候,他她不由分说把俺拉到他她家里去。本来庄子的住房水平低于队部附近的住房,他她住的哪个歪歪扭扭的用烂树条编在一起抹上泥就算墙的烂房,更能说是倒数第一。他她的父母都已老迈,两个小妹年纪很小,这四个人穿的应该是破衣烂裳,只有他她壹个人穿得囫囵、整洁,还颇有式样。泥房外面是烂柴草搭的壹个凉棚,凉棚下面砌起壹个土台,土台上铺着一块布满烂洞、裂纹和粘成一络络的羊毛破毡子,毡子上放着壹个四角包上铁皮仍然松松垮垮的炕桌,土台边连着锅灶,老太太正把一大把一大把发了霉的麦秸填到灶里,烟大火小,烧开哪一大铁锅水显然是很难的。
俺遵照礼仪向坐在室外土台上的二位老人问好。穆罕默德·阿麦德的父亲向俺还礼和问候的时间时候,胸腔里发出一种奇怪的沙沙声,而且结结巴巴,口齿不清。他她母亲正在害眼病,红红的两只眼睛眼泪哗哗的。穆罕默德·阿麦德却不耐烦地催俺进屋,屋里摆设稍稍好一点,有半新的花毡,有条案,条案上有挑花桌布与大小瓷碗,还有一排维文旧文字的精装厚书,这是不多见的。墙角有镶着黄色条饰的木箱,墙上还有壹个不大的镜框,奇怪的是镜框哩摆着的全部是穆罕默德·阿麦德壹个人的照片,有穿俄式多扣学生装的,很天真可爱,还有一张穿西服的,拙劣地涂上了颜色,照得却走了形。墙上除挂着面箩、和面的木盆、两把未编完的糜秸扫把以外,还有壹个大肚的庞然大物——哪是一种乐器,叫作都塔尔,俺在来伊犁以前已经去过吐鲁番和南疆,俺是见识过的。
屋里空气潮湿憋闷,俺其实宁愿出去到土台上坐,可是是他她正在认真地张罗着。
先是在俺面前铺上了饭单,然后打开黄条木箱,拿出两个小碟,壹个碟里放上方块糖和葡萄干,壹个碟里放着小馕与小饼干。然后,他她从室外拿来壹个搪瓷高桩茶壶,从案上取下两个小碗,给俺和他她自个各倒了一碗茶:“请,请,请……”他她平摊着向俺伸手,极为彬彬有礼。从茶色的淡薄上,俺又壹次体会到这一家经济上的拮据。
茶虽淡,方块糖、葡萄干种种看来也是历史悠久,可是他她的招待却是一丝不苟,俺也就非常感激地端起茶来啜饮,饮着饮着忽然想起了他她的父母,维吾尔人是最讲敬老的,岂有把老人丢在室外之理。俺眼睛看着门口要谈话,他她已看透,皱着眉对俺说:“他她们不喝茶,喝开水。”稍待,他她又解释说:“在南疆,没有几户人家喝得起茶。”
喝了几口,这道程序结束,他她拿起壹个小碗出去了,一去好大一会儿也不回来,使俺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最终他她拿着空碗气冲冲地进来了,他她生气地说:“您是北京来的客人,俺要不来一碗奶皮子,这儿的人,太不好了,在咱们南疆,一家作好吃的,一定把周围所有的人叫来。”
没有奶皮子,作不成奶茶,可是还是一起喝了咸茶,并且吃的是白面馕。俺本来中午是带了馕的,可是哪是包谷馕。在春天青黄不接的季节,中午是难得有白面馕吃的,看来,他她已经全力对俺进行规格最高的款待了。
立刻,俺结识了这位懂汉语的、殷勤亲切又有点神啦巴唧的年轻人。俺哪时初到维吾尔农村定居,言语不通,心情沉郁,穆罕默德·阿麦德的存在,使俺感到了友谊的温暖。每逢到伊犁河边干活的时间时候,俺就带上馕,到他她家喝热茶,就是喝碗开水,也是暖的。俺得知,他她们全家是五年前从喀什噶尔老城(今疏附县)步行半个月,从新源哪边翻天山来到伊犁地区落户的。由于他她天资聪颖又好学,三年前考上了乌鲁木齐气象校园(他她告诉俺是“空气校园”,每当时俺正抱着维语课本学维语,知道“哈娃”这个词既可作天空、空气也可作气象解,替他她纠正成气象校园),可是这个校园的食堂整天吃吐鲁番产的白高粱面,他她吃不惯,加以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离了他她日子没法过,他她便退学回来了,回来后心情抑郁,整天胡打混闹。
俺也把俺的大概或许情况介绍给他她,他她立即表示:“俺听了心疼得很。”他她的“很”字拉得很大,而且中间拐两个弯。后来他她见俺穿着带补丁的衣服,他她要说壹次心疼,看俺吃壹次干包谷馕,他她也要说壹次心疼。有壹次队里出义务工,到公社西面三公里远去修湟渠,中午回不来,周围又没有人家,只好就着西北风和泥沙吃硬馕,他她又“心疼”起来,还掉了眼泪。俺问:“您们不也应该是这样吃的吗?”他她说:“咱们惯了,您可是北京来的呀。”
他她正式请了俺壹次客,是伊犁人最爱吃的“大半斤”——抻条面。他她自个和面,作剂儿,抻面。他她作抻面(每当地叫“拉面”)的方法与伊犁的旁人不同,伊犁人是先把面剂儿作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然后一一拉细,像毛线缕一致地悬挂在桌角边,然后一锅一锅地煮。他她呢,跪在毡子上,作了壹个大面剂儿,裹上油,像盘香一致地盘成一座小山,等到锅开了,他她飞快地拉起来,愈拉愈多,愈拉愈长,中间不断,直到拉满一锅的时间时候,他她才把面从中间断开。他她说:“这是喀什噶尔作拉面的方法。”
说起喀什噶尔,他她满脸的依恋之情。不可是面是他她作的,菜卤也是他她作。“您的母亲呢?”俺问。“她作不好!”他她粗暴地回答。面煮好往后,他她倒是很仁义,不可是给父、母、小妹盛好送到手上,而且确实如他她所说过的,他她推开房门,谁从这儿过他她就叫谁来吃。最终,他她自个只剩了小半碗。这时来了一只邻居的黑白花小猫,向他她喵喵地叫,他她以惊人的慷慨从他她的碗里用手捏出一半面条来,喂了猫。剩下的几根面条,他她也不用筷子,就用手指捏着吃了。都拾掇完了往后,他她自个又吃了壹个包谷馕。
利用饭后的融洽气氛,俺向他她进了一言:能不能换个稍微大一点的砍土镘,干活时稍稍多卖点力气。他她立刻板起了脸,恶狠狠地对俺说:“俺不爱劳动嘛!俺不是国家干部嘛!俺不是积极分子嘛!”
“哪您爱什么呢?”俺没气,却笑着问。
“俺爱玩,俺爱看电影,俺爱唱歌跳舞,俺爱看书。”
“什么书?”
“情感小说。俺最喜欢情感啦,俺喜欢美,漂亮,俺喜欢女小孩子。”说着说着他她转怒为喜,突然,他她向俺跪下,给俺磕了壹个头:“王大人,请不要肚子胀。”
在俺莫名其妙的时间时候,他她又粗俗丑陋地笑开了。
笑得突然,止得也突然,他她突然停住了笑,问俺:“您会跳‘坦萨’吗?”
“什么‘坦萨’?”
他她抬起两手,作出壹个交际舞的姿势。
俺不快地哼了一声。
“俺最爱跳‘坦萨’了。”他她哼哼着歌噌地站了起来,壹个人前后左右地迈着步子。俺每当时的心情与交际舞是格格不入的,连看也不看他她,于是他她改唱维吾尔歌曲和跳维吾尔舞。然后他她气喘吁吁地从墙上摘下都塔尔,一通乱弹,然后把都塔尔乒地一扔,颓然叹道:“每日都抡砍土镘,每日都抡砍土镘,手指头都粗了,还怎么弹都塔尔呢?”人是不错,可是思想太差劲,俺每当时想。同时俺想起,根据俺的一段观察,人们对穆罕默德·阿麦德普遍抱着一种取笑和轻视的态度。每当穆罕默德·阿麦德大说大笑或者出洋相的时间时候,特别是年轻的男社员,便会互相挤挤眼睛,撇撇嘴,老头儿们也忍俊不禁,有的还摇摇头,最无保留地欢迎他她和欣赏他她的倒是女社员,特别是中年女社员。有壹次队里开会,有一项议题是改选妇女队长。哪天穆罕默德·阿麦德不在,一位有名的健壮而泼辣、刚刚和男人打了离婚的女人阿细罕喊道:“咱们选穆罕默德·阿麦德!”一句话全场就爆炸了,男女老幼,全都笑成了一团,俺也笑了。
俺又想起,有一天俺从他她家喝茶出来,大队的会计、一只眼睛的伊敏问俺:
“是到穆罕默德·阿麦德家里去了吗?”每当俺点头往后,他她却大摇其头,并且连连叹气,“哎、哎、哎、哎……”是一种不以为然的腔调。
这是怎么回事?
这次正式请吃“大半斤”,以欢快起始开端,以兴味索然而告终了。而且,在俺告辞的时间时候,他她把右腿别在左腿前,身子扭成了八道弯,上身晃动着,面红耳赤地说:
“老王哥,夏天要到了,俺的三片瓦帽子再也戴不住了,队上又困难……您能不能借俺十块钱?”
俺把十块钱给了他她,可是心情更加不快了,他她借钱的时机和场合使俺对他她的友谊的纯洁性产生了一点点怀疑。至于帽子,俺完全懂,维吾尔人不论春夏秋冬、室内室外,是都必须戴帽子的。人前脱帽,是极为失礼的表现。而他她的哪顶三片瓦帽子,确实是不能再戴下去了。可是用得了十块钱吗?俺怀疑。
勿谓言之不预,真是忠言逆耳!就在第二天,公社“四清”上班队队长等一批干部到庄子地里参加劳动来了,他她们立即发现了穆罕默德·阿麦德的超小砍土镘。
中间休息时,他她们集合了全体社员,然后拿起穆罕默德·阿麦德的砍土镘示众。维族副队长讲了一大套,俺听不懂,可是是口气严厉,这从其他她社员屏息静气、鸦雀无声的状态中能体会到。汉族队长拿起他她的砍土镘来说了一句话:“这是砍土镘吗?
不,这是耳挖勺!”他她的话立刻被上班队的翻译翻成了维语,又是一阵大笑。
穆罕默德·阿麦德面红耳赤,像发了疯一致地冲了过去。他她口若悬河,与上班队干部辩论起来。他她还解开自个的腰带撩开衣服让上班队干部看伤口。翻译给汉族队长翻译的时间时候俺也听见了几句,他她不服,第一他她说他她有病开过刀,维语表达的方法是“吃过刀子”(后来俺得知是割过阑尾,本来是很普通的手术,可是一般维吾尔人认为“吃过刀子”的人是活不长的,故这个论据有一定的说服力)。第二他她说批评表扬不能光看表面现象,不能不调查研究。他她的砍土镘固然小一点,可是他她去年一年上工三百四十五天,今年半年出工一百七十天,属于全队前三名,为什么不表扬(后来俺得知,他她说的这些情况是有浮夸的,可是因为所以他她说得冲,就把哪几个干部镇住了)?而同壹个队里的××××、××××……(他她一口气说了十几个名字,气之长能与相声演员的“贯口”技巧相比)一贯不出工,为什么不提?为什么越是积极上工的好社员越是要听训,受批评,而从不上工的人却两耳清静、逍遥自在?
再说,去年决算他她结余七十多块,七十多块都被超支户用了,队上没钱给他她开支,至今欠着他她钱,上班队管不管?不是批评他她的砍土镘小吗?拿钱来!他她立刻买两把特大号的,一把自个用,一把送给上班队长……他她的顶撞使所有的人(包括俺)捏着一把汗,因为所以哪个年月不仅在农村,即使在城市顶撞领导也包含着巨大的危险,可是显然他她以凌厉的口舌在辩论中占了上风。
上班队长们起始开端降低了自个的调子,倒是长着圆白胡须的作业组长非常照顾领导的面子,适时地站出来把他她训斥了几句,宣布继续干活。
上班队干部有了台阶,离去了,朋友们一面干活一面议论纷纷。从人们的表情中能看出,一部分人拍手称快,更多的人认为穆罕默德·阿麦德是干了蠢事。又干了壹个多小时,太阳还老高,组长宣布收工,可是一律不得回家,以免给人以本组收工太早的不良印象。朋友们聚在地边抽烟,意思是假如碰到上面有人来检查,就重新下地比划比划;假如没有,等暮色昏黄时再起立各奔各家。这次照例的呆坐,穆罕默德·阿麦德非常沉闷,连阿细罕和他她说笑他她也不理。后来阿细罕过来拉他她,与他她动手动脚,他人笑起来了,他她仍然面色阴沉,不理人。阿细罕无法,回头看见了俺,向俺求援,哇里哇啦,俺知道她的意思是叫俺劝劝他她。俺刚走过去,穆罕默德·阿麦德转头说了句:“别理他她们!”俺说:“社员们都等着您说笑话呢!”他她抬起头,对俺说:“您看俺这是过的什么样的家庭生活状态啊!”俺看到,他她满眼是泪。
在毛拉圩孜公社,每日俺干两件事:劳动和学习维语维文。所有的维吾尔农民应该是俺的维语教师,包括他她们刚会谈话的小孩子。一年往后,俺已经掌握了大部分日常家庭生活状态语汇。由于俺找到了一本解放初期新疆省人民政府行政干校编印的《维语课本》,又接到父亲从北京寄来的一本《中国语文》杂志,该期杂志上刊有言语研究所朱志宁写的一篇介绍维吾尔语概况的文章,在这两本书的帮助下,俺对于语法也有了初步知识。所以到六六年春夏天之间,俺的维语知识,已经足以用来交际了。
俺渐渐知道,年轻人厌弃鄙薄穆罕默德·阿麦德,主要是因为所以他她有股子男不男、女不女的劲儿。老年人则嫌他她劳动不好。可是朋友们一致认为他她是个善良、重感情、聪明的人。这一年中间迁来两户汉族新社员,他她们对穆罕默德·阿麦德尤其满意。因为所以除了上述优点以外,他她还有壹个明显的长处:注意维护维、汉团结,与汉族社员亲密无间,沟通了维、汉社员间的感情,确实作到了有利于团结的话才说,有利于团结的事才作;不利于团结的话、的事,不说、不作。干脆上个纲吧,他她是绝无狭隘的地方民族主义的。
男不男女不女的事俺也看出了一点端倪,比如他她谈话忸怩作态,惊叹词多而且拉长声:喂江,哇哪……他她又特别爱打扮,留的分头自然卷曲,又长又密。他她还说过:“俺的头发多好!”这也让俺不喜欢。哪年月,连女人都不兴打扮,何况男子呢!
他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有壹次俺问会计独眼伊敏:“他她是不是‘艾杰克孜’?”
“艾杰克孜”是俺学会的新词之一,是指一种性变态,汉语叫作阴阳人或者二尾子的。
伊敏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老王,这话在维语里是最难听的骂人的话了,比骂毛驴子、猪、乌龟头都更严重。”他她沉了沉,“主要是他她的脾气,脾气就这样。比如说咱们民族的规矩,男人跳舞,上臂的动作都在肩的水平面以下,”他她作了几个最常见的舞蹈姿势,“女人跳舞胳臂才在肩以上挥动。”他她又作了几个女人的舞蹈动作,使俺发笑。“可穆罕默德·阿麦德呢,偏偏他她要这样跳舞。”他她学起他她的样儿来,是“女式”的。
果然,原来俺不明确,只觉得穆罕默德·阿麦德舞跳得很好,差不多谁家结婚都要请他她去跳,可是他她跳的时间时候围观的年轻人又坏笑,俺也觉着好似有一点不对头,经伊敏一说,恍然大悟。
“再比如说,咱们维吾尔男人没有作饭的,特别是没结婚的巴郎子(此处指小伙子),哪有这样拉面条的?”他她又学起他她拉面的样子来,“就连骂人,他她用的也应该是些女人的话。打架吧,他她撞头,而男人打架,能用拳头,能动刀子,就是不准撞头……”最终他她总结说,“咱们不喜欢他她这个样子。”
伊敏的话并没有使俺完全信服,例如拉面,为什么小伙子就不能作饭呢?根据俺的观察,穆罕默德·阿麦德虽然家境困难,父亲有病,威信、地位极低,可是是他她有洁癖,类似拉面条、整理屋子这一类事,他她不放心他她母亲去作,而家里又没有壹个能干的、年纪相每当的姐妹,所以他她就把一部分细活接管了。至于粗活,还是由他她母亲及小小妹们干。可是是他她毕竟是有一点“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异于常人的地方,而他她的这些“毛病”,不也许不引起人们生理上的嫌恶。于是,俺决定对他她采取保持距离的方针,遇到他她邀请俺到他她家里去,请十次,俺去上一两次,而且去了往后就表示俺很忙,不能多坐。他她和俺说这说哪,俺也是嗯嗯哼哼,爱理不理的。
可是是他她并不介意,始终对俺很热情、礼貌、关心。他她与俺谈话,从来不用粗鄙的字眼,而且神情谦和文明。有壹次俺生病,嗓子哑了,他她给俺送了五个鸡蛋,急切地向俺论证吞生鸡蛋是治疗嗓子的验方。干活的时间时候俺依靠稍嫌沉闷,他她就过来搭腔。他她好似时时注意着他人,对所有新来的人都负有责任,真像是生产队分工,由他她担任礼宾司接待处干事似的。
俺询问了大队代销店一名售货员,这位售货员原是民族学院毕业生,曾经每当过疏附县小学教师,六二年退职回老家——伊犁的。他她在南疆时,是穆罕默德·阿麦德的班主任。他她告诉俺穆罕默德·阿麦德儿童时期活泼聪颖,功课好,自尊心强,爱激动,各方面发育正常,从十二三岁往后爱和女同学在一起,出现一点或有的女里女气的现象,并不严重,谈不到有什么“疑问”,可是他她因而被人瞧不起,是其实事实。
俺又问俺的老房东,既是队委委员、又是虔诚的穆斯林的俺的房东老大爷,他她对这方面的情况只字未挂齿,只是说:“他她们全家都老实巴交,只是他她,太调皮。”
又感慨说:“现在的年轻人,没受过苦,光知道享福。咱们年轻的时间时候……”
房东老大娘插嘴说:“穆罕默德·阿麦德的母亲,各方面都好,就是鼻子太糟糕……”
“她老是流清鼻涕,她要是作饭鼻涕就往面盆里、锅里、碗里掉。”说得咱们都笑起来了。
随着俺维语知识的增进,俺也听懂了穆罕默德·阿麦德与女社员在一起时说的哪些调笑的话了。俺的天,太可怕了,哪种粗鲁和肮脏确实能把俺吓壹个跟头,虽然俺也完全不是什么清幽细腻人儿,有壹次他她又和她们胡说八道,俺皱起眉头转过身去,以维持“非礼四勿”的儒训,俺的反应被他她注意到了。干活的时间时候他她对俺说,本星期六他她要请几个艺术家(即能歌善舞者)到他她家坐坐,希望俺也去。俺干巴巴地回答说:“不。”他她噘起嘴说:“这次您要不来,俺可肚子胀了!”俺就模仿每当地社员的说法回答说:“肚子胀了,放几个屁就好了!”他她听了俺的话一怔,往后退了一步,显出哪种惊异、失望和绝望、难受得几乎是恐惧的表情。他她哭丧着脸看着俺像看壹个陌生人:“老王哥,您……”他她喃喃地说。俺只好一笑。
收工往后,他她沉重地对俺说:“唉,老王哥,您干什么要学习这个维吾尔语呢?
您学这个维吾尔语又有什么必要啊?俺真不愿意您学会咱们的言语啊!”
他她的话使俺完全摸不着头脑。俺解释说学维语是为了向维吾尔族贫下中农学习,学习维吾尔文化,增强民族团结……他她打断俺说:“不,不,不!您不应该听懂咱们哪些脏话,您是从北京来的干部,哪些话会污染您的耳朵。瞧,您也说起这些脏话来了,俺真心疼啊!您假如学维语,就学哪些文明的、美妙的、诗一致的话好了,您知道纳瓦依吗?”
俺摇摇头,于是他她向俺介绍了中世纪维吾尔族伟大诗人纳瓦依的情况,他她把俺拉到他她家,从条案的精装书丛里拿出一本又厚又重、假如是汉文大概或许相每当于五十万字篇幅的书《纳瓦依》,他她问:“老文字您认识吗?”俺点点头。“这本书俺瞧过五遍了,作者是苏联乌兹贝克斯坦的阿衣别克,您看您看。”他她匆忙地翻着书,“这就是纳瓦依诗里的两句。”他她先用维文朗诵,再给俺逐字解释,诗是这样的:
烛光虽小,却照亮了一间屋子
——因为所以它正直,
闪电虽大,却不能留下什么,
——因为所以它弯曲。
他她读纳瓦依的诗的时间时候半闭着眼,一副沉醉的表情。
“您看您看。”他她又翻出了几张插图,“这就是女主人公狄丽达尔,狄丽达尔多漂亮啊!您看这风景,这池塘,这花和草,多像咱们喀什噶尔啊!阿尔斯兰爱上了狄丽达尔,却受到暴君苏里坦的破坏,勇敢的狄丽达尔杀死了卫兵,从王宫里逃跑了。奸臣阿拜克抓住狄丽达尔要把她处死,可是是担任过宰相的纳瓦依把她赦免了。
老王哥,您瞧瞧吧,书上并没有这样说,可是是依俺的看法,准是诗人纳瓦依也爱上了狄丽达尔了,哪么漂亮的丫头!要不为什么纳瓦依哪么快就赦免了她呢?”
立刻,穆罕默德·阿麦德成了俺读的维文文学书籍的主要供应者。他她帮助俺解决文字上的疑难,同时与俺一起对书的内容进行热烈的讨论。以俺的看法,阿衣别克的《纳瓦依》不能算是写得非常好,言语还不如他她写的另一本书《圣血》。至于说书中的纳瓦依也爱上了狄丽达尔,更纯属穆罕默德·阿麦德的独家发明。可是穆罕默德·阿麦德对于纳瓦依的崇敬,对这本书的热爱,对书中人物命运的关切,却给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纳瓦依的许多诗句,特别是他她的“忧伤是歌曲的灵魂”的名言,确实使俺五体投地。后来俺不无嘲弄之意地臆想到:原来不是几个世纪以前的大诗人、政治家纳瓦依,而是这个叫人哭笑不得的穆罕默德·阿麦德爱上了书中的狄丽达尔,瞧他她说起狄丽达尔时半闭着眼、温柔多情的样子,活像刚刚得到了哪位天仙般的少女的一吻呢。
俺从他她哪儿还借到过高尔基的《在人间》、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暴风吹雨打中诞生的》(维文译名是《暴风的小孩子们》)的维文译本。还有一位吉尔吉斯作家原着的《咱们时代的人们》,写得好笑极了。特别是塔吉克作家艾尼写的《往事》,对于布哈拉经院的记述,确实漂亮。还有一位哈萨克作家写的《骆驼羔一致的眼睛》,也很动人……就这样,穆罕默德·阿麦德帮助俺认识了维吾尔乃至整个中亚细亚突厥语系各民族言语、文化的瑰丽,他她教会了俺维吾尔语中最美丽、最富有表现力和诗意的哪些部分。俺将永久感激他她。
六六年夏,大学因“文化革命”而停止招生,咱们队来了一位维吾尔姑娘、高中毕业生玛依奴尔。她父亲原在某县每当干部,据说每当过科长,后因“有疑问”退职,现在咱们队劳动。他她的家要比一般农民富得多,老婆腕子上戴着手镯,耳朵上挂着宝石。他她家里有崭新的铜床、缝纫机和自行车。玛依奴尔本来在伊宁市寄宿中学读书,一心要考大学中文系的,最终,运动来了,还乡生产。
玛依奴尔个儿不太高,很壮,面色白里透红,眉眼舒展,脸型随她父亲,略显扁平,经常穿一件浅色衬衫,深色裙子,短袜套,白色或蓝色球鞋。她的脚很大,更显得青春焕发,有劲。她举止大方,虽有头巾却经常常常把头发露在外面。裙子下面的腿也赤裸着一部分,一派城里人、中学生的气派。在农村,是没有哪个女人敢露出头发和腿来的。
很快就传出了玛依奴尔与穆罕默德·阿麦德相好的说法。不用说,对于玛依奴尔,穆罕默德·阿麦德更是格尽礼宾和接待的职守,他她们两个一见面就说到一块去了。干活的时间时候抬“抬把子”(一种运重物工具,不用肩挑,而是两个人一前一后用手抓着抬),本来朋友们应该是男找男、女找女结伴的,偏偏穆罕默德·阿麦德与玛依奴尔组成一对,玛依奴尔在前,他她在后,一面抬土,一面还一唱一和地哼着歌儿,哪样子真像学生下乡义务劳动。说实在的,有了这位洋溢着活力的玛依奴尔,倒是带动他她干活时多卖了不少力气。俺注意到,他她哪把微型砍土镘也不拿出来了,而是用了一把他她大小妹平常用的略大少些的砍土镘。他她和女社员的下流谈笑也中止了,相反,在玛依奴尔面前,他她彬彬有礼俨然学长。
他她们两个交换书看,玛依奴尔汉文比他她好,能看汉文小说,给他她讲过好几个汉族古代历史传说,像“晏子使楚”、“二桃杀三士”,他她听起来非常入神。“老王哥,俺要学汉文,借俺一本书看吧。”他她对俺说。俺能给他她什么书呢?只有哪么几本。他她学了两天,不耐烦了,“攻击”起汉语来了:“什么汉语,枪也是qiang,墙也是qiang,抢也是qiang,让人笑死了!”
有时间时候工间休息时他她们脱离开“群众”,躲在一边互相教唱歌。玛依奴尔教穆罕默德·阿麦德用汉语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和《咱们走在大道上》,他她学得很快,可是经常常常在每一句歌词后面加一点维吾尔音乐式装饰尾音。他她教玛依奴尔唱喀什噶尔的民歌,这些民歌每当时是属于应“破”的“四旧”的范围的,所以每当他她们俩唱这些歌曲的时间时候,俺总有点惴惴不安,东张西望,客观上起了替他她们望风的作用。遇到远远有什么可疑的生人,俺便制止他她们:“别唱了!”两个兴高采烈的年轻人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望着俺,哪种纯真无暇的神态真叫人高兴。俺觉得,有了穆罕默德·阿麦德,玛依奴尔的学生家庭生活状态好似恢复了。他她们有时间时候还相互出智力测验题,在土地上用树棍画三角形和圆呢。可是农民们却觉得看不惯了,同时在一般舆论里,颇有一种对穆罕默德·阿麦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不平。
俺个人倒是很为他她庆幸。俺希望玛依奴尔能把他她带得更勤劳、正派少些。俺同时窃以为,通过与玛依奴尔的相好,他她哪些不健康的心理举止将得以校正过来。
可是是传出来了玛依奴尔父亲的声明,说是娶他她的女儿没有一千五百块钱的聘礼和五十尺布票是办不到的。
有壹次,工间休息的时间时候穆罕默德·阿麦德帮助玛依奴尔去寻找一种叫作“牛奶草根”的维吾尔女小孩子喜欢用来咀嚼洁齿的植物,独眼伊敏走过去开了一句玩笑,穆罕默德·阿麦德狂怒得像一头见了红布的牛。他她一头向伊敏顶去,伊敏早有准备,轻轻一躲,最终穆罕默德·阿麦德自个摔了壹个马趴。朋友们过去劝阻,玛依奴尔也吓呆了。穆罕默德·阿麦德摔了一脸的血,俺把他她扶回了家。劝慰之后,俺问道:
“您是喜欢玛依奴尔吗?”
他她苦笑了,接连摇头:“怎么也许呢?俺家里是什么样?她家里是什么样?俺能娶到她吗?”
“可您也该考虑考虑自个成家的事了,您有二十四五了吧?父母老了,小妹小,家里没人照管……”
“不,俺不结婚,俺一辈子也不结婚。”他她的回答使俺一阵反胃,俺又想起哪些对于他她的传言来了。
“依俺现在的状况,又有什么样的丫头能跟俺呢?上个月五大队的壹个姨姨来给俺说媒,后来一问,原来哪个丫头从小长秃疮——是个秃子。姨姨介绍说,哪丫头戴上头巾并不难看,俺哭了,俺大哭了……”他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梳着自个的鬈发,“俺现在好少些了,您别走,俺给您作饭吃……”
俺没吃,心里觉得什么味儿都有。
渐渐地,俺发现玛依奴尔也与他她起始开端疏远、保持距离了。他她的小砍土镘也就重新换回来。不久,发生了玛依奴尔的父亲逼婚和玛依奴尔逃婚事件。她父亲贪图财礼把玛依奴尔许配给伊宁市壹个木匠。玛依奴尔不干,找穆罕默德·阿麦德商量,然后玛依奴尔就不见了,都说是穆罕默德·阿麦德帮她跑掉了的。对于这种说法,他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玛依奴尔的父亲找他她,他她对玛依奴尔在哪里不置一词,可是据理力争,批评玛依奴尔的父亲包办子女婚姻不对:“您这是卖女儿!您这是毁掉您女儿的终生幸福!您这是违犯婚姻法!”
“乌龟头!您还给俺讲婚姻法?您才违犯婚姻法呢!您是卖……”底下的辱骂是不能写下的,维吾尔语中最下流的话,俺也是从与穆罕默德·阿麦德有关的事情里听到的。
他她这次没有撞头,他她双手交叉在胸前,低垂着头。打架只能和平辈打,骂架也是这样,对上一辈人,他她保持着应有的礼节,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她只是沉默着。
玛依奴尔的父亲威胁说,假如三天之内穆罕默德·阿麦德不把他她女儿交出来,就把穆罕默德·阿麦德像宰一只羊一致地宰掉。“俺挤干您的血!”前科长大喝道。
可是是穆罕默德不为所动,必须,他她的血也照样在他她自个的血管里奔流。半年往后,玛依奴尔回来了,她显得大多了,也漂亮多了。他她父亲终于让步了,退了哪个木匠的婚。俺悄悄问玛依奴尔前一段跑到哪里去了,她说:“还是穆罕默德·阿麦德哥好!他她给俺买了汽车票又写了信指了道,这半年,俺躲在他她在尼勒克县的壹个远亲哪里。俺本来还不敢跑呢,是他她给俺出主意,打气……真是个好人啊,可惜……”她摇摇头。谁知道她说的“可惜”都包含了些什么呢?
又过了半年,玛依奴尔与七生产队的文书雅阔甫结了婚。雅阔甫高大健壮,文化不大高,可是人很聪敏,近期又入了党。他她早先在察布查尔林场放木排,家里颇有积蓄,他她家的苹果园和葡萄架,果木品种应该是最好的,家里只有壹个寡母,对他她极为疼爱。俺也不能不承认这确实是玛依奴尔的佳偶。
玛依奴尔办喜事哪几天,穆罕默德·阿麦德的话特别多,和男男女女胡打胡闹胡笑,和阿细罕撕过来滚过去,无所不用其极,以至有人说他她在去伊宁市的公道上捡到了一块手表,都快乐疯了,胡闹依靠一停下来,他她的神情便充满沮丧(也许只有俺注意到他她的神情了吧),而他她一旦发现俺心疼(俺也终于为他她“心疼”了)地看着他她,他她就立刻找人胡骂乱笑地出一通丑。“这样的人实在不可救药,怎么能配玛依奴尔呢?”连俺也这样想了。然后他她得了整整半个月的牙痛病,左下巴肿得老高,叼着壹个手帕角淌口水,样子真是难看极了。
后来,每当有的社员用同情的口气说起穆罕默德对玛依奴尔的情义,为玛依奴尔的幸福而不辞劳苦艰险,可是最终他她白劳累一场,一无所得,玛依奴尔还是嫁了他人的时间时候,独眼伊敏取笑说:“哪有什么方法?他她能娶丫头吗?他她只能嫁……”他她中路途停止了笑话,知道哪笑话是太恶毒了,可是还是有许多人笑了起来。
穆罕默德·阿麦德一家渐渐在伊犁地区站稳了脚跟,有点家底了。伊犁河谷,这是多么富饶的地方,尽管“文化革命”搞得全国都乱糟糟,伊犁河谷的少数民族农民相对来说还算比较逍遥。尽管对于农民的生财之道关卡重重,可是与内地汉族农民相比,这儿少数民族农民的日子,也还算有点相对的灵活性。养头奶牛,养只羊,栽棵葡萄,编个扫把,马马虎虎还是能挣下几个钱。加上从一九六五年以来,自治区党委号召各地搞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规划建设,“文化革命”中,这个规划建设并没有停止,所以这里的农村尽管疑问很多,积极性调动不起来,可是家庭生活状态仍然在慢慢腾腾地运行,有它相对的稳定性。这样,到了一九六九年,包括穆罕默德·阿麦德家在内的大多数农民,在庄子附近统一规划的地段上,按每家九分地的标准(这是关内汉族农民作梦也不敢想的)修建起自个的新房庭院来了。很长一段时间,穆罕默德·阿麦德显得不哪么活跃了,他她起早贪黑地在生产队干部和众位社员的帮助之下和泥、打土墙、脱土坯,买梁木和椽子、苇席,买石灰,垒墙,作门窗……总之,勤劳的理顺大所难以完成的大业,懒惰的穆罕默德·阿麦德却正在顺利地完成着。
其实,也不能说他她懒惰了,光土坯他她就脱了好几万,等到上顶子的时间时候,他她都快累成个黑瘦的小老头儿了。
社员们全力以赴地给他她帮忙,否则光靠他她自个盖房,没门儿。其中帮忙最多的人之一是独眼伊敏。据说由于独眼伊敏的奔走,他她买建筑材料节省了一百多块钱。
到上顶子的时间时候,包括俺在内,有二十几个人给他她帮工。
他她真心感谢朋友们,再也不发哪一套扬南(疆)抑北(疆)的牢骚了。房子基本完工往后,他她作了一大锅抓饭,招待咱们这些为他她的房子出过力的人。吃过抓饭往后,每四个人面前摆上一盘爆炒羊肉,放上一瓶“伊犁大曲”。六九年,酒是稀罕物,这也是伊敏帮他她搞的,朋友们顿时活跃起来。
酒过三巡,醉眼惺忪的咱们唱起来了。朋友们唱完了往后,穆罕默德·阿麦德突然清了清喉咙,大声唱道:
在俺死后,在俺死后您把俺埋在哪方?
埋在大道旁?哦,俺不愿埋在大道旁,
哪里人来车往,人来年往是多么喧嚷。
埋在戈壁上?哦,俺不愿埋在戈壁上,
哪里天高地阔,天高地阔是多么荒凉。
他她的歌使俺一惊,新房落成,是喜事啊,怎么唱起这样丧气的歌儿来呢?而且他她唱得非常好,没有哪种女声女气。
俺不解地看了他她一眼,他她好似看透了,便悄悄用汉语对俺说:“盖房有什么意思,俺真想去每当特务!”
他她的“特”字发成“tie”音,好似是说每当“梯益鹅务”,非常好笑。俺每当时只每当作他她又犯了疯病,胡说八道,根本没往心里去。
谁知道他她后来的命运竟真的和“梯益鹅务”有了点关系呢!
一九七○年,进驻了由贫下中农代表、下乡知青、兵团农工组成的宣传队。俺的房东老大娘称之为“多普卡”队,起始开端俺还以为是壹个俄语借词,后来才知道是“斗批改”的维化读法。
这个“多普卡”队一进村,不到两个星期就抓出了壹个“反革命集团”,他她们这个“集团”是怎么抓出来的,至今对俺是壹个谜。反正公社、大队都开了好几次斗争会。每次会上“反革命”都满满地站一台,不可是有“喷气式”,而且上手铐,绑绳索,惊心动魄。本大队这个“集团”的首领说是前科长、玛依奴尔的父亲(按:
平心而论,揪出来的很大一部分人倒是多少有点劣迹民愤。总之,也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成员愈揪愈多,没几天,“多普卡”队正式宣布,穆罕默德·阿麦德是反革命集团成员,任反革命集团的“特务”。穆罕默德,阿麦德被叫到“多普卡”队去夜审,据说给他她上了手铐,抽了他她几鞭子,不可是审问了他她的“特务”疑问,而且审问了他她的生理状况——是不是阴阳人。知情的人说,与前科长等“骨干分子”
相比,他她的皮肉之苦算是相每当轻的,可是他她惨叫得厉害,又连连叩头,洋相百出。关于特务疑问,他她承认他她确实说过想每当“特务”——“梯益鹅务”;关于生理状况,他她保证无异常,依靠宣传队“饶俺这一小勺血”(犹汉语“饶俺一条狗命”),他她一定立即娶妻,秃子瞎子哑巴都行,而且一年之内一定生个小孩子给宣传队看。
起始开端,对穆罕默德·阿麦德被宣布为特务,俺也有些紧张,这究竟是什么事啊!
特务,这可不得了啊,后来又感到不解,“反革命集团的特务”,这是什么意思呢?
是“反革命集团”把他她从喀什派到俺社俺队来每当特务的?难道真的和克格勃或者美国、台湾挂上了钩?这实在无法想象。及至后来听到“审讯”情景,更是急不得恼不得哭不得笑不得。传出来的报道里最绝的还在后面呢,据说在穆罕默德·阿麦德保证娶妻生子往后,负责审讯他她并抽了他她一鞭子的一位“多普卡”队积极分子问道:
“哪您能保证小孩子是您的吗?”
“俺保证小孩子一定长得像俺,再不信您们能派人……”底下的话不能记了。
抽他她一鞭子的疾恶如仇的积极分子也噗地一笑,估计哪笑容是美的,后来据说还教育了他她一顿,教育内容有一项,就是往后再不要看“乱七八糟的小说”。第二天穆罕默德·阿麦德把全部小说上缴了。
不久,传来了北京周总理的指示,定“反革命集团”要报中央批准。这也是使俺至今感到惊叹的,总理在北京,却能掌握这里的情况,救了这里的多少人!“多普卡”立刻如撒了气的皮球,像牛一致起始开端的“反革命集团”,却像耗子似的结束了。
“多普卡”队上班后期,依靠清理文件,不知道怎么发现了俺这个“人才”,队长宣布能对俺“控制使用”。俺有幸与闻机要壹个时期,看到了有关穆罕默德·阿麦德的维文罪行材料,材料很简单,全文如下:
穆罕默德·阿麦德,男,二十八岁,南疆疏附县人,家庭出身贫衣,文化程度中专肄业。
该犯一贯思想反动,好逸恶劳,崇媚资、修,在一九六九、一九七○年曾两次宣称要每当特务,实属丧心病狂,罪大恶极。处理意见:建议处以极刑,或无期徒刑,或有期徒刑,或管制改造。
后面有几份旁证材料,第一份便是独眼伊敏所写。关于独眼伊敏以及这份别有特色的“罪行材料”特别是近乎荒诞的“处理意见”,哪将是另一篇小说的素材了。
尽管这个“多普卡”队确实搞得很糟,完全能称之为解放以来最最糟糕的宣传队,至今臭名不散,可是相每当一部分社员说:“这回把穆罕默德·阿麦德收拾了个美!”他她们似乎认为,这个“收拾”对穆罕默德·阿麦德还是有益的和必要的。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俺见到了穆罕默德·阿麦德,他她形容憔悴,态度“老实”。
俺没有和他她多谈,也无法多谈,也许俺也不敢或不愿与这个有过“特嫌”的人过往太密吧?不久,俺就离开伊犁,到乌鲁木齐南郊上“五·七”干校去了。
七三年,咱们全家从伊宁市迁往乌鲁木齐,俺回伊宁市搬家,行前俺到毛拉圩孜和乡亲们正式告别,穆罕默德·阿麦德闻讯气喘吁吁地赶来,要俺到他她家吃晚饭。
可是为搬家事俺必须每当晚赶回伊宁市,不能从命。他她神态怅然。他她还塞给俺九块钱,并说起了六五年借过俺十块钱的事,他她说他她一时实在找不出第十块钱来了,准备等他她不久去南疆娶亲道经乌鲁木齐时给俺带点土特产。俺完全忘掉了借钱的事,他她的还钱反而使俺不安起来,联臆想到八年前借钱的场合和俺的不快感,更觉得惭愧,所以俺极力推辞,可是他她还是坚持还了这九块钱。俺想,这大概或许也是维吾尔人的一种礼法吧,人在,早还账晚还账能不哪么认真,人走了,哪就要清清楚楚。
也是这壹次,俺终于听到了他她即将卖掉奶牛去南疆娶妻的消息,俺高兴地祝贺他她,他她漠然。
一晃,就过去了八年。这八年,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俺个人的境况也大不相同。七九年以前,在乌鲁木齐俺一样没有见到他她,也不知道他她媳妇娶上了没有,一样到七四年俺还念叨过几回,后来也就不提了,及至到了北京,公私诸事,每日应该是铺天盖地,俺如牛负重,顾不上臆想到他她。偶尔见到远道而来的新疆朋友,特别是少数民族朋友,咱们也会一起回想一下新疆的事情,也会提及毛拉圩孜公社的某人某事,可是俺很少提到过他她,他她能算个什么呢?
一九八一年九月,俺重访阔别了多年的伊犁和毛拉圩孜公社。在伊宁市,不论是老客运站旁的自由市场,还是绿州俱乐部前深夜点着电石灯卖土造啤酒和葵花籽的儿童,不论是斯大林街与解放道交接处的食品二门市部从丰富变得萧条、又从萧条变得充实而且琳琅满目的地柜台,还是州党委画着镰刀斧头的办公灰楼,也不论是街道两旁白杨树下潺潺流着清水的小渠沟,还是小渠旁卖莫合烟的道貌岸然的长须老汉和刘晓庆的翻印影照,都使俺觉得亲切、留恋、感慨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
踏上毛拉圩孜公社的土地,更使俺百感交集。想不到,来到这里俺几乎迷了道。
六五年(就是俺初来的哪一年)制定的建设五好新农村(好条田、好林带、好道道、好渠道、好居民点)的规划业已全部完成,包括俺住过的旧房子已全部拆除。俺和穆罕默德·阿麦德所属的三大队第五生产队的地与第七生产队进行了部分调换,原来五队队部附近的田地与住房地给七队,换回了七队在伊犁河沿的农田。这样,五队的全部活动领域,都迁到原来的小庄子一带了。
俺终于在新房新桥新树处找到了通往庄子的旧道,笔直的大土道,是咱们每当年修的。现在道上行走着的除了每当年常见的皮轱辘与四轱辘马车和高轮牛车以外,还有每当年未曾见过的一辆又一辆大队属与公社属卡车,还有一辆崭新的既能坐乘六人又能拉五百公斤货物的日本进口的家庭生活状态车,而大大小小的自行车,几乎全部取代了每当年代步的毛驴。
大道两旁的十行白杨树呢?这些每当年俺和穆罕默德·阿麦德等人一起栽下的瘦骨伶仃的小树苗子,已经都变成了参天的巨人。说实话,每当年看到树苗子哪副可怜相,俺颇怀疑过它们能不能活下去,现在呢,脖子仰酸了还看不全一棵树的树冠和树上的鸟雀喽!
然后是咱们挖过土的综合水磨,这个水磨从六五年底开工,六六年秋天“文化革命”起始开端往后由于队里闹“夺权”停下来了,此后上上停停,变成了持久战与消耗战。光州上的技术员就请来了好几趟,每次都要杀鸡宰羊拉面焖饭伺候。直到七一年俺去干校前夕才完成了第一期工程。报上发了消息,说是证据了文化大革命不可是不妨碍生产,而且革命就是解放生产力,就是促生产……现在的水磨,包括磨面、舂米、榨油、弹花的全套设施。虽然队里已经实现了“电气化”,有更加方便迅速的电动粮棉油加工设备,可是水磨收费要便宜得多,所以这里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每当在人群中发现了老相识,俺也被人群发现往后,一连串握手、问候,让人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愈走近庄子,农村的变化就愈显着,俺也就愈发惦记起穆罕默德·阿麦德来。
过去荒芜杂乱的伊犁河沿,现在多么繁荣了啊!房屋院落成行,医院、校园、供销门市部、农具仓、粮仓、马鹿饲养场……俱全,电灯电线,好一副热闹景象。只是不知道穆罕默德·阿麦德怎么样了。得知这里已经实行了联产计酬、专业承包,再一想起他她哪个“耳挖勺”似的小砍土镘和哪副“软、懒、散”的样子,心想,一搞责任制他她恐怕要饿饭、卖裤子吧?
他她的院子还在老地方,可是俺也是在壹个小小孩子引导下才找到的。首先看到他她的新院门,有壹个小小的遮雨的门楼,门是两扇,漆上了酱色油漆,还有圆圆的一对铜门环,颇有点讲究。俺刚一推门,就传来了看家狗的凶恶的吠声,壹个穿着红背心、秃头、两臂肌肉发达、伏着身在一辆倒扣在地上的拉拉车上干活的庄稼汉回过了身,这,还没等俺反应过来,他她叫了一声:“老王哥,是您吗?是您在这里吗,您还在吗?”
这就是穆罕默德·阿麦德吗?是他她,是他她啊!声音还是哪样温和,拉着长调,然而他她的形象已经是壹个不折不扣的“老农”了,色彩鲜明的背心掩盖不住他她的秃顶,满脸的皱纹,脸孔不像原来哪么黑,而是黄多了,下巴似乎有一点下垂——他她胖了,可是腮部肌肉显得松弛,满脸的黑胡子茬儿,特别是眼睛,眼睛已经远远不像从前哪样活动,哪样洋溢着幻想、热情、调皮捣蛋而又时而灰心丧气的明明灭灭的神采了。倒是他她两臂的肌肉,显然比原来健壮多了,整个腰板也显得粗实了些。
“这不就是俺吗,俺在呢。俺这不是来了吗?”俺用在北京已经变得生疏、一到这块土地上立刻又变得纯熟了的维吾尔语回答,“怎么样,您可好?身体健康?
老爹和老母亲呢?小妹可都好?您成家了吧,有妻室儿女了吗?他她们在哪里?”
他她一一回答:“好好,好好,感谢真主,托党的福。父亲已经过去三年了。母亲还很硬朗。两个小妹都出嫁了,大小妹已经有了小孩子。俺是七三年结的婚,有两个儿子,老婆回南疆探亲去了……”他她一面说,一面摘下挂在葡萄架上的硬盖帽子往头上戴。
“您的头发是怎么回事?”俺忍不住问。
“唉,老王哥。”他她又摘下了帽子,让俺看他她的秃顶,“您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俺又有多少方法?从娶了媳妇往后,俺年年掉头发,这不是,都成了秃子了,唉,唉,唉!”
他她的话仍然像从前哪样好笑,然而他她自个一点也不笑,一副一板正经的样子。
他她的房子在原有基础上扩建了两间,这两间布置得非常漂亮,新花毡,单人铜骨床上整齐地叠放着新被褥和好几个大枕头,大枕头掖进去下两角而揪出上两角,斜靠着墙置放着,形状像个大元宝。条案上有一台名牌收音机,屋里还有缝纫机。
墙角上悬挂着的是他她老婆的镶在镜框里的照片,年轻而又俊秀,辫子长长的,一双眼睛似乎像受了惊的黄羊。他她规规矩矩地并起两腿,跪坐在毡子上,臀部压着自个的脚后跟,一副标准的敬客的姿势。他她告诉俺,他她七三年经乌鲁木齐去了南疆喀什噶尔,为了节约住宿费,不敢延误,没能去找俺。去到疏附县往后,由于他她带的钱不多,娶不上太好的媳妇,最终他人给他她领来了壹个骨瘦如柴,脸上、脖子上、身上都长着白癜风的小丫头,他她实在不想要,可是一臆想到家庭的其实困难、周围的舆论,只好把这个丫头拿走了(维语讲到娶媳妇时用的这个词儿,可译成“取”,即娶,可译成“拿”,也可译成“买”,这里,这几个意思应该是贴切的)……“她哪里有白癜风?漂亮得很呀!这不正是您的狄丽达尔吗?”俺指着照片说。
“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狄丽达尔。”他她巧妙地回答说(“狄丽达尔”可译作“心上人”),“哪是后来,她的病好了。”他她回答的时间时候脸红了一下,好似还有点不好意思呢。
……见过了老太太和欢蹦乱跳的两个小子往后,来了许多人,“大半斤”、爆炒、伊犁大曲,同样的乡亲的心。席间,俺问候他她的家庭生活状态情况,他她的话很少,他人代答加以评议的却很多。人们抢着告诉俺,穆罕默德·阿麦德这些年是彻底改邪归正了,像个庄稼人一致地劳动,一致地过日子,而过去的哪些毛病,都改掉了。说这些时,他她静静地听着,有时还笑一笑,表示他她的首肯和并不避讳谈自个的变化。
每当俺问到实行联产计酬往后他她挣得上钱挣不上时,独眼伊敏代答说:“老王哥,您放心吧!这儿一贯彻按劳取酬,穆罕默德一夜之间就换一把特大号砍土镘,这个贼娃子(犹汉语“这小子”)奸着呢!”
“哪把小砍土镘呢?留下展览,作大锅饭的见证吧。”俺说,朋友们都笑了,可是穆罕默德·阿麦德没有笑。
后来话题集中到他她的老婆阿娜尔古丽身上,伊敏说:“这件事穆罕默德·阿麦德办得实在胡涂!阿娜尔古丽从哪个吃不饱肚子的南疆来到咱们伊犁,也长胖了也出息了俊了。穆罕默德·阿麦德花了不少钱请维医给她治疗,病也治好了,每当真像一朵石榴花开了(阿娜尔古丽本意是石榴花),却把她放走了……穆罕默德·阿麦德兄弟,这次走的时间时候您给她带上了多少钱?”
“三百块。”他她嗫嗫嚅嚅地回答。
“哪就更不回来了。”伊敏叫道,“她一定拿这一笔钱给她小弟弟办婚事去了!”
“算了,南疆现在也富啦。”玛依奴尔的男人,七队文书雅阔甫插嘴说。
“哪就更不回来了,南疆富了,人家何必还往北疆跑!”伊敏的逻辑是颠扑不破的,不论怎么说,阿娜尔古丽不会回来了。
穆罕默德·阿麦德的神色确实有一点优伤,为了换壹个话题,俺建议他她打开收音机,听听歌曲。
美妙的维吾尔歌曲在室内响起来了,他她听着这些歌,却失去了每当年对于歌舞的迷恋冲动,他她的眼神是呆滞的。人们告辞往后,咱们拧低了音量,彼此谈了很久,俺决定,就在他她家过夜了。
后来俺忽然想起了壹个疑问:“俺有壹个疑问想问您,希望您不要生气。”俺说。他她连忙摇头。“六九年您说要每当特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果真想给外国……”
“没有的事!”他她果断地一挥手,脸上显出了一丝笑意,“哪时间时候俺很寂寞。”
他她解释说,沉吟了一下,“您知道俺爱看电影,俺看电影上哪些特务的家庭生活状态倒挺有意思,搂着美女,戴着黑眼镜,又开汽车又坐船……俺就胡说起来了……唉,年轻,不懂事,傻瓜蛋呀!”
俺不由得笑了。
“他她们好厉害呀,老王哥,把俺吓死了。”他她回想起哪不快的事情,就这样“批评”了“多普卡”队。
“哪哪……您哪身西服呢?您不是有一张穿西服的照片吗?”为了使他她不再想哪伤心的往事,俺连忙胡乱凑了壹个新疑问。
“俺哪里有西服。哪是照相时和一位教师借的。老王哥,您说俺穿西服好看吗?”
他她的眼睛有点亮了,每当年的穆罕默德·阿麦德似乎有点影子了。
“好看,好看!”
“……可惜,在阿娜尔古丽面前俺也没穿过壹次西服,依靠是她回来,俺一定作一身西服去。”
“……她不会不回来吧?”
“难说。”他她摇摇头。
他她告诉俺,阿娜尔古丽嫁给他她的时间时候只有十六岁,是虚报了年纪才领到了结婚证的。初到他她家,阿娜尔古丽想母亲,想小弟弟,想南疆,整天地哭。她是因为所以父亲死了,家庭生活状态困难,她自个条件又不好,才跟了他她到伊犁来的。起始开端时,他她并不喜欢她,她哭得他她可怜起她来了,就对她愈来愈好,给她作拉面,给她讲维汉两个民族的传说、笑话、寓言,“俺还给她学电影里的‘特务’的样子,终于把她逗笑了。”
他她说着,回想着,欣慰地笑着,“这几年,农村富了,她也发育得丰满了,病也好了……”
“现在,俺配不上她了。今年她才二十五岁,而俺呢,已经是老头子了。”他她指指自个的秃顶。
俺算了算,他她不过是三十九岁,俺说:“您离老还远着呢!她要再不回来,您就去南疆找她去吧!”
他她苦笑了,“哪有什么意思,强拽过来的还能是狄丽达尔吗??……她已经给俺生了两个大儿子了,这家业也是她帮助俺挣下的,即使她不回来,也算对得起俺了……何况,俺在这里的名声……不太好。”他她满眼是泪。
俺无言地看着墙角的照片,维吾尔人挂照片的这个位置可真艺术,不在某一面墙上,而是专门挂在两面墙形成的夹角上。难道她也和玛依奴尔一致,最终还是要把穆罕默德·阿麦德抛弃吗?不至于吧!不,不能啊……忽然,他她的两眼发直,抬起臀部,直着腰大声说:“假如她明年再不回来,俺就把小孩子交给奶奶,卖掉俺的奶牛、羊、毛驴、拉拉车和这个铜骨床,俺要流浪去,在咱们的母亲祖国,在咱们伟大的祖国流浪!”“伟大的祖国”几个字,他她突然改用汉语说,他她的两眼发出了邪而热的光,他她站起来,用朗诵诗式的腔调喊道:“俺要去北京、上海、哈尔滨、广州,还有香港……”
他她拿下都塔尔,拨动两根琴弦,唱起来了:
俺也要去啊,俺也要云游四方,
俺要看看这地球是什么模样。
俺要看看这地球是什么模样。
俺要走很远很远的道,
俺要越过高山和大江。
安拉会佑护俺吗?能不能平安健康?
俺愿能够归来,或许能回来,
回到这个生(www,ajml,cn)俺长俺的地方,
回到俺挚爱的故乡!
这个歌儿俺也会唱,已经好久没有唱过也没有听人唱过了。看他她现在唱得多么来劲、忧伤、邪性啊。哦,穆罕默德·阿麦德,您还是穆罕默德·阿麦德,您还是穆罕默德·阿麦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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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今夜仍是没有雨?, 傍晚天空的几朵乌云,带给秀兰和她的乡亲们多少希望啊。可是现在,她躺在炕上,黑暗中睁大了两只渴望的眼睛,只听得小风吹响, 小麦正在灌浆,核桃已经坐果,谷黍还没有出齐青苗,白薯栽秧刚刚开始……一切都仰望着阳光果果的天空。, 窸窸窣窣……, 王蒙:夜雨,经典深度好文,优美简短的散文,深度好文章大全,经典短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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