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印象·幻影
早晨的阳光,从树荫中流射到窗帘上,光点斑驳,如无数眼睛,活泼,闪动,充满窥探的好奇,从四面八方飞落在俺的眼前。俺想凝视它们,它们却刹那间便模糊,黯淡,失去了踪影。俺感觉晕眩,欲昏昏睡去,它们又刹那间出现,在原来亮过的飘动的窗帘上,精灵般重聚,用和先前不同的形态,忽明忽暗。活泼的年轻的眼睛,突然变成了老年人垂暮的目光,心怀叵测,怀疑着,惊惶着,犹疑着,无法使俺正视。
您们是谁!
俺睁大眼睛,视野里一片斑斓天光。哪些不确定的光点不见了,光线变得散漫漂浮,仿佛能将所有融化。眼睛们,已经隐匿其中,一定仍在窥探着,兴致勃勃,然而俺已看不到。只见窗帘在风中飘动,如白色瀑布,从幽冥的云间垂挂下来,安静,徐缓,优雅。这是遥远的景象,与俺间隔着万水千山。闭上眼睛,天光从俺耳畔掠过,无数光箭擦着俺的脸颊、俺的鬓发、俺的每根汗毛,飞向俺身后。来不及回头看它们,俺知道,远方哪道瀑布,正在逼近,雪光飞溅,水声轰鸣,俺即将变成一粒水珠,一缕云气,融入哪迎面而来的大瀑布。
据说,梦境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有的人,永久作黑白的梦。俺很多次在梦醒后回想自个的梦是否有颜色,有时一片混沌,色彩难辨,有时却很清晰地想起梦中所见的色彩。
曾经梦见海,应该是深沉的蔚蓝,却只见黑白,海浪翻涌,一浪高过一浪,浓黑如墨,浪尖上水花晶莹耀眼,是雪亮的白色。在浪涛的轰鸣声中忽然听见尖利的鸟鸣,却无法见到鸟的身影。自个彷佛是哪黑色浪涛中的一分子,黑头黑脸地上上下下,在水底时昏黑一片,升到浪峰时又变成晶莹的雪白。俺留恋哪光明的白色,却只能在壹个刹那间维持它的存在,还没容俺喘息,复又进入哪无穷无尽的黑。而鸟鸣总在持续,时远时近,时而如欢乐的歌唱,时而像悲伤的叹息,有时又像壹个音域极高的女声,优美而深情。哪声音如天上的光芒,照亮了黑色的海,浪尖上哪些晶莹耀眼的雪花,就是这歌声的反照。俺在这黑白交错中转动着翻腾着,虽然昏眩,有壹个念头却愈加强烈:
哪只鸣唱的鸟呢?它在哪里?它长得什么模样?
俺追随着哪神秘的声音,睁大了眼睛寻找它。在一片浓重的黑暗消失时,婉转不绝的鸟鸣突然也消失,地球静穆,变成一片灰色。灰色是黑白的交融,海水似乎变成了空气,在宇宙中蒸发,消散,升腾。俺难道也会随之飞翔?鸟鸣突然又出现,是一阵急促的呼叫。海浪重新把俺包裹,冰凉而炽热。这时,俺看见了哪只鸟。哪是一点血红,由远而近,由小而大,漾动在黑白之间。俺仰望着它,竟然和它俯瞰的目光相遇,哪是红宝石般的目光。
它是彩色的。
为什么,俺不喜欢戴帽子?哪怕寒风呼啸,冰天雪地,俺也不戴帽子,与其被一顶帽子箍紧脑门,俺宁愿让凛冽的风吹乱头发。彩色的帽子,形形色色的帽子,如绽开在人海中的花,不安地漂浮,晃动,它们连接着什么样的枝叶,它们为何而开?
童年时壹次帽子店里历练,竟然记了一辈子。
哪时父亲还年轻,有时会带俺逛街。壹次走进一家帽子店,父亲在选购帽子,俺却被商店橱窗里的景象吸引。橱窗里,大大小小的帽子,戴在少些模特脑袋上。模特的表情清一色,淡漠,呆板,眉眼间浮泛出虚假的微笑。有壹个戴着黑色呢帽的脑袋,似乎与众不同,帽子下是一张怪异的脸,男女莫辨,一大一小两只不对称的黑色眼睛,目光有些逼人,嘴唇上翘的嘴微张着,好似要开口谈话。俺走到哪里,他她好似都追着俺盯着俺。俺走到他她面前,他她以不变的表情凝视俺,似在问:喜欢俺的帽子吗?黑色的呢帽,是一团乌云,凝固在哪张心怀叵测的脸上。假的脸,为什么像真的一致丑陋?
几天后的壹个深夜,俺竟然在梦中和哪个脑袋重逢。俺从外面回家,家门却打不开,身后传来一声干咳。回头一看,不禁毛骨怵然:帽子店里见过的哪个脑袋,就在不远处的地下呆着,戴着哪顶黑色呢帽,睁着一大一小的眼睛,诡异地朝俺微笑。他她和俺对峙了片刻,突然跳起来,像一只篮球,蹦跳着滚过来。俺拼命撞开家门,家里一片漆黑,本来小小的屋子,变得无比幽深。俺拼命喊,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拼命跑,脚底却像注了铅,沉重得无法迈动一步。而身后,传来扑通扑通的声音,是哪个脑袋正跳着向俺逼近……这是个没有结局的梦。在哪个脑袋追上俺以前,俺已被惊醒。睁开眼睛,只见父亲正站在床前,温和慈祥地俯视俺。
沉默的泥土,潜藏着童心的秘密。
俺埋下的哪粒小小的牵牛花种籽,正在泥土下悄悄发生变化。每日早晨,浇水,然后观察。沉默的泥土,湿润的泥土,庄严的泥土,虽然只是在壹个红陶花盆里,在俺眼里,这就是田地,就是原野,就是大自然。种籽发芽,如蝴蝶咬破茧蛹,也像小鸟啄破蛋壳,两瓣晶莹透明的幼芽从泥土的缝隙里钻出来,迎风颤动,像两只摇动的小手,也像一对翅膀,招展欲飞。俺分明听见了细嫩而惊喜的欢呼,犹如新生婴儿在快乐啼哭。哪孕育哺养拱托了它们的泥土,就是温暖的母腹。
幼苗天天有变化。两(www,ajml,cn)瓣嫩叶长大的同时,又有新的幼芽在它们之间诞生,先是芝麻大一点,一两天后就长成绿色的手掌和翅膀。有时,俺甚至能看见哪些柔软的细茎迎风而长,不断向上攀升。它们向往天空。俺为它们搭起支架,用一根细细的棉纱绳,连接花盆和天棚。这根纱绳,成为阶梯,和枝叶藤蔓合而为一,缠绕着升向天空。一粒小小的种籽,竟然萌生繁衍成一片绿荫……假如种籽的梦想和热爱是天空,哪么,目标很遥远。它们开过花,像一支支粉红色的喇叭,对着天空开放。花开时,哪些小喇叭在风中摇曳,吹奏着无声的音乐。俺听见过它们的音乐,哪是生灵的欢悦,也是因遗憾而生的哀叹。
凄美的是秋风中的衰亡。绿叶萎黄了,干枯了,一片片被风打落,在空中飘旋如蝴蝶。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这衰落。
俺发现了它们传种接代的秘密。在花朵脱落的地方,结出小小的果实,果实由丰润而干瘪,最终枯黄。这是它们的籽囊。壹个有阳光的中午,俺听见“啪”的一声,极轻微的声音,是籽囊在阳光下爆裂,黑色的种籽,无声地散落在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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