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说奉承

　　奉承领袖是喊万岁，奉承女人是说漂亮，一般的人，称作同志的，教师的，师傅的，夸他她是雷锋，这雷锋就帮您干许多您懒得干的琐碎杂事。人依靠奉承，鬼也奠祀着安宁，打麻将不能怨牌臭，论形势今年要比去年好，给牛弹琴，牛都多下奶，渴了望梅，望梅果然止渴。

　　每一个人少不了有奉承，再是英雄，多么正直，最少他她在恋爱时有奉承行为。一首歌词，是写少年追求壹个牧羊女的，说："俺愿作一只小羊，让您用鞭子轻轻地抽在身上。"现实家庭生活状态中，咱们经常常常在拥挤的电车上看到有的乘客不慎踩了别的乘客的脚，假如是男人踩了男人的脚哪就不得了，是丑女人踩了男人的脚哪也不得了，可是是个漂亮的女子踩的，被踩的男人反倒客气了：对不起，俺把您的脚硌疼了！世上的女人如小贩筐里的桃子，被挑到底，也被卖到完，所以，女人是最多彩的风景，大到开天辟地，产生了人类，发生了战争，小到男人们有了羞耻去盖厕所。女人已敏感于奉承，也习惯了奉承，对女人最大的残酷不是服苦役，坐大牢，而是所有的男人都不去奉承。

　　对于女人的奉承——咱们能继续说奉承话吧——并不是错误，它发乎于天性，出自于真诚的热爱美好。最多是咱们听到哪些奉承的话，看到哪些奉承的事，背过身去轻轻窃笑。而不能忍受的，浑身要起鸡皮疙瘩，发麻的，是对少些并不发乎于真诚的奉承。有一位熟人，他她不止壹次地向俺发过牢骚，批评他她的领导未在位以前，是不学无术的，"他她老婆都瞧不起他她，"他她说，"连老婆都瞧不起的男人，谁还瞧得起他她呢？"可这样的人阴差阳错到了位上，却什么都懂了，任何门科的业务会议上，他她都讲话，讲了话您就得记录，贯彻执行！以至于他她们同伴之间讥讽，也是"您别精能得像咱领导"，可是，偏是这样的领导，俺的哪位熟人，在批评与自俺批评的会上来奉承了："俺给咱头儿提个意见吧：您太不爱惜自个的身体了！您的身体难道是您个人的吗？不，是朋友们的，是集体的！"

　　俺曾参加过许多全国性的会议，出席者胸前都要戴贴着照片的证牌的，俺偶然壹次往一位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的证牌上看了一眼，看到的照片是四五十年前的她，于是留心，竟发现所有的老太太们的照片没一张是现时的。照片必须是自个提供的，老太太们应该是名人，年轻时又应该是美人，不愿意退出美的舞台是能理解的，可是已经鸡皮鹤首了还戴二三十岁的照片，这实在也太奉承自个了。也就在这次会上，俺与一位写书的领导住隔壁，墙不隔音，俺每日都能听到来访者对领导的头发、西服以及领导所着的叫《××××》的一本书的奉承。俺静静地听，不敢笑，也不敢咳嗽，评价着奉承的高明与低下。大多是智商不高，惟有一日出现个口吃的声音，先是寒暄了一会，接着就沉默，接着就是要打破沉默的"啃儿""啃儿"的笑，接着说："俺给您说件真真、真实的事。昨天俺上、上街，两个人打打打架了，壹个把壹个打倒在在地，在地上的要往起扑，头头一扬，一扬的。哪人打了三三三拳，头往上扬，扬的，再用脚踢，头还是扬的，哪人在地上摸摸砖，还是扬，正好旁边有个书书摊，捡了本书去头上一、一、一拍，头不扬了！您知道哪是什什么书？是《××××》！"

　　奉承是要得法的，会奉承的人应该是言语大师。见秃头说聪明绝顶，坏一只眼是一目了然。某人长相像壹个名人，要奉承，说您真像××，不如说××真像您。工会的主席姓王，王姓好呀，正写倒写应该是王，假如说：您这王主席，长个小尾巴就好了！王字长了小尾巴成毛字。瞧这话说得多水平！有人奉承就不得法，人总是要死的，您却不能祝寿时说哎呀，离死又近了一年。领导去基层，能说您亲自去考察呀！领导上厕所，怎么也不该说您亲自去尿呀！俺害病住过院，有人来探视，说：听说您病了，俺好难过，道上心里想，自(www,ajml,cn)古才子命短……他她虽然称俺是才子，可俺正怕死，他她说命短，俺怎么高兴？有一度关于俺的谣言颇多，甚至有了俺的桃色新闻，壹个人来安慰俺，说：您哪些事俺听说了，真让俺生气！名人嘛，有几个女人是应该的嘛，您千万不要往心上去！他她这不是肯定了俺的桃色新闻？

　　每壹个生命之所以为生命，是有其自信和自尊的，一旦宁肯牺牲自个的自信与自尊去奉承，哪就有了企图。企图能硬取，刺刀见红，企图也能软赚，奉承为事。寓言里的狐狸奉承乌鸦的嗓音好，是想得到乌鸦叼着的一块肉，说"站惯了"的奴才贾桂，是想早日作主子。善奉承的眼光雪亮，他她决不肯奉承比他她位低的，势小的，科长只能奉承处长，处长只能奉承局长，一级撵一级，依靠有官之阶，人就往高处走。委曲者求的是全，忍小事者为的是大谋。人的家庭生活状态中是依靠少些虚幻的精神的，有人疼痛，相信止痛针，给注射些蒸馏水，就说是止痛药，哪疼痛也就不疼痛了，被奉承的为了荣誉、利益乐于让他她人奉承，待发觉给鸡送来了饲养却拿走了鸡蛋时，被奉承者才看透了奉承。

　　必须，话有三说，巧说为妙，巧说不一定就是奉承。灶王爷之所以是人间普遍喜爱的神，是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也正因为所以灶王爷是没私利的言好事，降吉祥，灶王爷永久未升官晋级。看多了世间的奉承者和接受奉承者，有许多激愤，想想，人本身有私欲，社会又注重权与势，哪里又能消灭奉承者和接受奉承者？奉承换句话说是献媚，献媚就是送上女之色，是妓的行为，哪么，既然有了妓，妓使许多人变成了嫖客，嫖客得性病就让他她自受去吧。

　　一九九四年三月二八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