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了一：蹓跶

　　在街上随便走走，北平话叫作“蹓跶”。蹓跶和散步不同；散步经常常常是拣人少的地方走去，蹓跶却经常常常是拣人多的地方走去。蹓跶又和乡下人逛街不同；乡下人逛街是一只耳朵每当先，一只耳朵殿后，两只眼睛带着千般神秘，下死劲地盯着商店的玻璃橱；城里人蹓跶只是悠游自得地信步而行，乘兴而往，兴尽则返。蹓跶虽然用脚，其实上为的是眼睛的享受。江浙人叫作“看野眼”，壹个“野”字就够表示眼睛的自由，和意念上毫无粘着的样子。

　　蹓跶的第壹个目的地是看人。非可是看熟人，而且看陌生的人；非可是看异性，而且看同性。有一位太太对俺说：“休说您们男子在街上喜欢看哪些太太小姐们，咱们女子比您们更甚！”真的，世上没有一致东西，比一件心爱的服装，一双时款的皮鞋，或一头新兴的发鬓，更能在街上引起壹个女子的注意了。甚至曼妙的身段，如塑的圆腓，也没有一致不是现代女郎欣赏的对象。中国旧小说里，以评头品足为市井无赖的邪僻行为，其实在阿波罗和藐子所启示的纯洁美感之下，头不妨评，足不妨品，依靠品评出于不语之语，或交换于知己朋友之间，咱们看不出什么越轨的地方来，小的时间时候听见某先生发壹个妙论，他她说太阳该是阴性，因为所以她射出强烈的光来，令人不敢平视：月亮该是阳性，因为所以他她任人注视，毫无掩饰。现在想起来，月亮仍该是阴性。因为所以美人正该如晴天明月，万目同瞻；不该像空谷幽兰，孤芳自赏。

　　蹓跶的第二个目的地是看物。任凭您怎样富有，终有买不尽的东西。对着自个所喜欢的东西瞻仰一番，也就可饱眼福。古人说：“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聊且快意”；现在咱们说：“入商场而凝视，虽不得货，聊且过瘾。”关于这个，似乎是先生们的瘾浅，太太小姐们的瘾深。北平东安市场里，常有朋友们闺秀的足迹。然而非可是宝贵的东西不必多买，连便宜的东西也不必常买；有些东西只值得玩赏一会儿，假如整车的搬回家去，倒反腻了。话虽这样说，您得留神多带几个钱，提防壹个“突击”。咱们不能说每壹次蹓跶都只是蹓跶而已；偶然某一件衣料给您太太付一股灵感，或者某一件古玩给您本人送壹个秋波，您就不能不让您衣袋里的钞票搬家，并且在您的家庭账簿上，登记一笔意外的账目。

　　就俺个人而论，蹓跶还有第三个目的地，就是认道。俺有一种很奇怪的脾气，每到壹个城市，恨不得在三天内就把全市的街道都走遍，而且把街名及地点都记住了。不幸得很，俺的记性太坏了，走过了三遍的街道也未必记得住。可是是俺喜欢闲逛，就借这闲逛的时间来认道。俺喜欢从一条熟的道道出去蹓跶，然后从一条生的道道兜个圈子回家。所以俺经常常常走错了道。然而俺觉得走错了不要紧；每走错了一处，就多认识壹个地方。俺在某壹个城市住了三个月之后，对于哪城市的街道相每当熟悉；住了三年之后，几乎够得上充每当壹个向导员。巴黎的五载居留，居然能使巴黎人承认俺是壹个“巴黎通”。天哪！他她们哪里知道这是俺五年争取蹓跶（按理，“争取”“蹓跶”这两个词儿是不该发生关系的）的最终呢？

　　蹓跶是一件乐事；最好(www,ajml,cn)是有另一件乐事和它相连，令人乐上加乐，更为完满，这另一件乐事就是坐咖啡馆或茶楼。经过了一二个钟头的“无事忙”之后，应该有三五十分钟的小憩。在外国，街上蹓跶了一会儿，走进了一家咖啡馆，坐在Terrasse上，喝一杯咖啡，吃两个“新月”面包，听一曲爵士音乐，其乐胜于羽化而登仙。Terrasse是咖啡馆前面的临街雅座，咱们小憩的时间时候仍旧能“看野眼”，一举两得。中国许多地方没有这种咖啡馆，不过坐坐小茶馆也未尝不“开心”。这样消遣了一两个小时之后，包管您夜晚睡得心安梦稳。

　　蹓跶自然是有闲阶级的玩意儿，然而像咱们这些“无闲的人”，有时间时候也不妨忙里偷闲蹓跶。因为所以咱们不能让咱们的精神终日紧张得像一面鼓！

　　选自《家庭生活状态导报》第二八期，一九四三年六月五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