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伯箫：向海洋

　　俺的岗位是在高原上，俺的心却向着海洋。

　　自个默默地问：再来怕要病了吧。怎样这样厉害地想念着海呢？很不应每当的简直有些忧郁了。山谷里一阵风来，它打着矮树，吹着荒草，所来像海水摸上了散满蚌壳的沙滩，又冲激着泊在岸边捕鱼人的渔船。山下荡着石子流的河冰，声音也像“万年山”上听海水在低啸；河边大道上哪滴咚嘀咚响的不是驼铃，倒像是往返的小汽艇在接送哪只旗舰上的海军了。夜深时，山上山下的灯火闪着亮，土山便幻成了海岛；山上的灯火是街市，山下的是停泊的大小船只。牧羊人一声悠远的零篥（像海螺呜呜），会带来壹个海上的雾天，连雾天里的心绪都带来了；失掉的是欢快，新添的是多少小病，多少烦厌。─一心里有个海，便什么都绘上海的彩色海的声音了。连梦里都翻滚着海波，激溅着浪花啊。

　　心是向着海洋。

　　可是为什么不向海洋呢？自家的土地是接连着海洋的。海洋上是老家。海水的蔚蓝给自个黑的瞳仁添过光亮，海藻的气味使自个的嗅觉喜欢了鱼腥，喜欢了盐水的咸。海滩上重重叠叠的足迹，哪是陪了旧日的伙伴，在太阳出浴的清晨和夕阳涂红了半天的傍晚在哪里散播的。迎着海风深深呼吸的时间时候，眼前曾是令人忘俺的万里云天。俺怎么不心向海洋呢？

　　喂，蓬莱阁啊！还依旧是神仙家乡么?在您哪里俺看见过海市蜃楼哩。拾过海水冲刷得溜圆的卵石。趁海鹤（哪条哪么小的袖珍军舰）去访问过长山八岛。在岛上渔翁渔婆给俺吃过清明捕的黄花鱼，春分捉的对虾，谷雨里捡的海参。孔丘在陈，才三月不知肉味，就唠唠叨叨了；俺可是多么久不吃鱼了啊。可是俺知道的，现在捕鱼也不容易了，并不是庙岛的显应宫（俺还记得哪副对联：海上息鲸波立刻风调雨顺，山中开见阙应知物阜民康。）不灵（曾经灵过么？）而是日本的捕鱼船把您们的网冲破了，嘟嘟的马达声也吓散了鱼群。哪么除了马尾松不出产什么的几个寒枯的岛子您们又指望着什么过家庭生活状态呢？所以俺听到了您们的战斗。

　　听说您们用土炮（哪是戚继光平倭寇时就铸就了的么？），封锁了军舰不能靠岸的海口（哪是戚将军练水兵的水城）。又扮了“海盗”，您们将岛上的伪警察缴了械（说是五十枝全新的三八式，是么？）于是联络惯习水性的弟兄，您们组织了海上游击队。夺取敌人运上岛的给养，掀翻敌人放哨的游艇：您们一天天强大，现在已是三条汽船五百枝枪的队伍了。俺想念海。不得不教俺想念您们！海上游击队的弟兄，让咱们替您们祝福！

　　烟台，您以出名的苹果，以出名的苹果香的葡萄给俺永久的记忆的烟台啊！很好么？俺爱喝您张裕酿造一二十年的陈葡萄酒，哪样馥郁香洌，泛着琥珀般的颜色，真是沁人心脾，心会开花；润着喉咙，喉咙会唱歌的。可是俺并不沉醉，俺永久清醒地怀念着您的居民。哪是喜欢冒险，喜欢到海外碰运气的。他她们从您这里下关东，入日本海，去南洋群岛。甚至只凭买卖山东绸而能徘徊在奢靡的巴黎街头。以土头土脑的扮相，而说着各地土话，各国言语，谁能说不是奇迹！从海洋夺得了魂魄，他她们不知道什么是忧愁，笑声和戏谑里都透露着达观和矫健。在烟台的街市上俺是多么愿意碰到他她们呀。出去的是一条扁担壹个铺盖卷，回来的却带着珍珠、黄金，囊袋里装满财富了。可是敌人践踏了他她们，原是充满睦邻的感情的，他她们现在忿怒了。所以俺常在报纸上看到“烟台夜袭”，“俺军五陷烟台”哪些令人兴奋的消息。

　　听说他她们扮商人，扮小贩，卖青菜。忽然他她盖在青菜底下的盒子枪从筐缘露出哪作为枪饰的丝穗来了，伪警察会喊给他她：

　　“喂，老乡，您看您的韭菜撒了！”

　　于是他她放下菜担看看，把枪上的韭菜盖盖好，向警察会意地笑笑（有谢谢的意思么？终久是自家人啊，应每当有照应的，俺愿意向哪警察敬礼），然后照常向着市里走他她的大道。还听说，他她们采办货物，常是成群结队地赶着牲口，驮进去的也许只是稻草，驮出来的却往往夹杂在日用杂货里有多少日本人送来的枪枝。──白天他她们在一家店里将牲口喂饱，将“垛子”捆停每当，一交夜，他她们便派人到山上去放鞭炮；等敌人吓得像掉了魂一致跑上了军舰，并从军舰上对准山头轰隆轰隆放起大炮来的时间时候，他她们早已和他她们满驮了货物与枪枝的牲口慢步逍遥地离开烟台市迈入群山了。“像玩猴子玩狗熊一致”，哪告诉咱们的人这样告诉俺。对日本人的聪明和愚笨，俺看见他她们在笑了。

　　喔，青岛！给了俺第一幢海的家的好地方啊。

　　哪里栖霞道曾有咱们三五个朋友谈不够的夜会，哪里茅荣丰曾有咱们吃花雕的酒杯，哪里麻胡窠的贫民窟也曾有咱们惯常的足迹和访问。后海码头绘的是一幅搬运夫的血汗图，响着的是锵锵郎郎钢铁的声音。前海是栈桥，回澜阁的游人，脸孔都曾经惯熟了；是整个远东有名的海水浴场，现在在太阳底下还能唤起俺在哪里夏天来一带五里长的沙滩上一片红红绿绿男女用的遮阳伞……为了海俺才喜欢泅泳的吧，然而俺却很久，青岛啊，没有踏过您海边的软沙，沾过您清澈的侮水了。俺的书桌旁边有一张《捡贝壳的小孩子》的图画，没了事俺便常细细地赏玩它，因为所以它会带给俺海上的风帆呢。另一张，远景里有海鸥在飞，近了来是壹个衣裳褴褛的渔人仿佛在讲海，比画着手势，周围听的几个小孩子都出神了。站着的，剪背着手；俯卧在沙滩上的，便两手捧着下巴。俺从他她们带些神秘性的眼睛里，看出了海上壹个暴风吹雨打的传说。讲传说的渔人的声音俺都仿佛听见了（看多么痴迷），俗辜勒律已诗里的古舟子。

　　现在海上的风暴是另一种了吧──胶州湾停泊的是贼船，而青岛近郊二十里外的崂山上则遍地飘扬着咱们游击队的旗子。……俺是有过泛家海上的老梦的。将感情养成了一只候鸟，惯喜欢追逐一种异国情调：火奴鲁鲁伴了曼德林旋律的土风舞，苏门答腊半裸棕色人喝椰汁，或像司提芬生写的壹个金银岛的传说……可是于今海洋的呼唤，已不是哪幕老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了。每当俺应了蓝天上驰过的白云，水面上扫过的大风回答着“俺来，海洋啊！”的时间时候，俺的心是深深向往着北起海参崴，南迄琼州(www,ajml,cn)岛哪七千里长的海岸线的；更热切，俺是怀念着哪沿海岸像翻滚在惊涛里战斗着的弟兄的。夜里俺看天上的星星，星星像一只只站夜岗的弟兄的眼睛；白天太阳的金线照着俺，俺感到了哪千百里外在皿和汗的挣扎里故乡儿的劳累和快乐。

　　所以，俺像回到了壹个神话时代，俺站在这西北高原上向荒旷的黄土层寄意，说：俺抚育过华夏祖先的土壤啊！万千年前据说您曾经也是海洋的。您这里深深地埋在地底的就是水成岩：里边有海藻的化石，有五六丈长的龙骨。果然，您这绵延起伏的群山不该就是远古年代凝定了的骇浪么？

　　─—西北高原上从蒙古大沙漠吹来的风是狂暴的，每当年它掀动着海水生波，哪么以它卷着漫天风沙的力量也荡起过层层的群山吧。现在正是土地也要沸腾起来，咆哮起来的时间时候了。

　　让咱们向海洋，向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