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发疯的钢琴

　　《中篇小说选刊》来信通知俺，福建海峡出版社已将俺的作品列入“新时期中篇小说名作丛书”的出版计划。除了要俺“一张光面纸四寸个人半身照”之外，必须要俺数张“代表个人生生命活简历和文学活动的照片”。趁这个机会机遇，俺将俺最珍贵的一张照片献了出来。这张照片就是读者看到的俺年轻的母亲抱着仅有几个月大的俺。地点在南京的祖宅。祖宅位于湖北道，原国民政府外交部后面，是一所很大的花园，名“梅溪山庄”，据说是俺祖父和有名的“辫帅”张勋打麻将赢来的。一九八四年春天，俺因《绿化树》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前往南京参加发奖会，和国文、骥才、友梅，在主人石言与张弦的陪伴下，去看了一趟这所祖宅。三十二年归故园，祖宅已荡然无存，变成了一座颇具规模的工厂。过去的记忆犹在，眼前的景物全非。即使记忆也是不准确的，原来印象中一样是粗可合抱的一株皂角树，现在看来，只不过水桶般的直径而已。

　　俺经常端详仅有几个月大的俺，奇怪这个傻乎乎的婴儿怎么会变成这样神情阴郁喜怒无常、连俺自个都讨厌的中年人。对这张照片看着看着，俺会游离出俺之外，似乎俺既不是这个婴儿，也不是现在的俺，而是另壹个什么人。是壹个什么人呢？俺也搞不清楚，俺觉得哪个人应该比现在的俺好一点。可是作了这番忏悔之后，俺并没有高尚起来，在现实中俺仍然作着壹个连自个都讨厌的人。

　　抱着俺的母亲，在一九六七年元月去世了。她是被“红卫兵”吓死的。哪时俺正在《土牢情话》中描写过的“鬼门关”劳改。管俺的队长截获了俺大姨发来的电报，板着面孔说：“这个地主婆死得好！现在这个队长已调回他她老家内蒙古的壹个县，仍然每当着什么干部，大概或许还管着少些人。

　　俺母亲的笑容永久凝固在这张照片上。

　　翻翻俺写的东西：长篇、中篇、短篇、散文、电影剧本和所谓的评论，俺也经常常常会觉得这些文字不是出于俺之手，而是壹个别的什么人的作品。俺不会写作。从拍了这张照片后俺就没有长大。俺没有躯体。俺肉体感觉不到痛楚。俺只是一大堆莫明其妙、杂乱无章、无可言状、瞬息即变的幻想、想象、印象、感觉……俺感到的只是自个的感觉。俺是一架发了疯的钢琴。总有一天，这架钢琴会因自个癫狂性的颤抖而散裂。于是声音也消失了，在空气中留不下任何痕迹。

　　就写到这里吧。俺现在正在听理查德?克莱门特演奏的：

　　“不要为俺哭泣，阿根廷！”

　　一九八六年八月一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