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随风而去

　　现在每当成经典电影的好莱坞影片《乱世佳人》，是根据一本中文译为《飘》的美国小说改编的。俺也不去查哪英文原名了，只说这部影片是俺大约十岁时跟父母在重庆看的，在电影院，俺父亲对母亲用英语说了它的原名，解释道：“它的意思是‘随风而去’。”不知为何，“随风而去”四个字立刻深深印入俺脑中，直至每当今，直到将来，随俺一生。

　　今年是俺见俺母亲最终一面的三十周年。一九六八年俺第二次劳改释放到农场就业，世道很乱，也不知向谁请假，自个偷跑回北京看望母亲。母子俩相见泪洒衣襟，可是还没互相叙述完离别十年中各自的遭遇感慨，没几天，说是西单商场发生了爆炸，俺就被“小脚侦缉队”抓走，又押送回宁夏。第二年俺母亲便在孤独中去世，尸骨无存。所以今年的清明节俺按民间风俗备了些纸钱到俺创办的华夏西部影视城的城墙上祭奠父母，因为所以华夏西部影视城展厅里有俺母亲的照片。俺虽不迷信，可是可表达心意，也就是毛泽东说的，“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寄托咱们的哀思”的意思。

　　城墙上夜风强劲，人都站不稳，而燃烧的纸却不散，圆圆地聚成一堆。第二天，俺又上去看，却只留下一团黑迹，灰烬已随风而去了。烧的时间时候，冥冥中俺母亲仿佛对俺有所告诫：到俺这岁数，作人要成熟一点了。每当时俺心中就决定：关闭在华夏西部影视城大展厅里陈列俺文学活动的所谓“张贤亮的地球”的小展厅。回来后，一夜未眠，反省自个从一九七九年复出，能总结为八个字：“成绩不小，毛病不少”，于是主动写了一份检查。恰恰第二天《中华英才》杂志的记者蒋先生来采访，俺就将检查给他她看，说您要写俺最好写俺的“毛病”。“自俺检查”一词现在已很生疏了，尤其在没有任何外界压力的逼迫下，俺这种行为也许很多人会认为“有病”。蒋先生倒很理解，说这毛病其实是社会的流行病，未必为您一人所患。俺说，到俺这个年纪，到俺这种已再(www,ajml,cn)追求名利地位的份儿上，自个对自个严格少些何尝不可？人生生命在世，何必把是非分得哪么清？俺要张狂俺便张狂，俺要忏悔俺便忏悔，张狂了再忏悔，忏悔了再张狂，所有随心所欲，最终，所有又都会随风而去。

　　成绩也好，毛病也罢，不都会随风而去吗？流芳百世，默默无闻，遗臭万年，碌碌无为，俺的祖辈，俺的父亲，俺的母亲，俺自个，俺的子孙，所有不同种类的人同消失于风中。随手拿起张报纸，看到一则消息说，美国大文学家发现，火星和金星上好似曾有过生物，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