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教育的七条箴言
　　
　　何为教育？教育中最要紧的原则是什么？古今中外的优秀头脑对此进行了许多思考，发表了许多言论。俺发现，关于教育最中肯、最精彩的话往往出自哲学家之口。专门的教育家和教育学家，倘若不同时拥有洞察人性的智慧，说出的话便容易局限于经验，或拘泥于心理学的细节，显得肤浅、琐细和平庸。现在俺把俺最欣赏的教育理念列举出来，共七点，不妨称之为教育的七条箴言。它们的确具有箴言的特征：直指事物的本质，既简明如神谕，又朴素如常识。可叹的是，人们迷失在事物的假象之中，宁愿相信各种艰深复杂的谬误，却忘掉了简单的常识。然而，依然朴实的心灵一定会感到，这些箴言多么切中今日教育的弊病，咱们的教育多么依靠回到常识，回到教育之为教育的最基本的道理。
　　
　　第一条箴言：教育即生长，生长就是目的地，在生长之外别无目的地。
　　
　　这个论点由卢梭提出，而后杜威作了进一步阐发。“教育即生长”言简意赅地道出了教育的本义，就是要使每一个人的天性和与生俱来的能力得到健康生长，而不是把外面的东西例如知识灌输进壹个容器。苏格拉底早已指出，求知是每一个人灵魂里固有的能力，每当时的智者宣称他她们能把灵魂里原本没有的知识灌输到灵魂里去，苏格拉底嘲笑道，好似他她们能把视力放进瞎子的眼睛里去似的。懂得了“教育即生长”的道理，咱们也就清楚了教育应该作什么事。比如说，智育是要发展好奇心和理性思考的能力，而不是灌输知识；德育是要勉励崇高的精神追求，而不是灌输规范；美育是要培育丰富的灵魂，而不是灌输技艺。
　　
　　“生长就是目的地，在生长之外别无目的地”，这是特别反对用狭隘的功利尺度衡量教育的。人们即使承认了“教育即生长”，也一定要给生长设定壹个外部的目的地，比如将来适应社会、谋求职业、作出成就之类，仿佛不朝着这类目的地争取，生长就没有了任何价值似的。用功利目标规范生长，最终必然是压制生长，其实上仍是否定了“教育即生长”。生长本身没有价值吗？壹个天性得到健康发展的人难道不是既优秀又幸福的吗？就算用功利尺度——广阔的而非狭隘的——衡量，这样的人在社会上不是更有希望获得真正意义的达成成功吗？而从整个社会的状况来看，正如罗素所指出的，壹个由本性优秀的男女所组成的社会，肯定会比相反的情形好得多。
　　
　　第二条箴言：儿童不是尚未长成的大人，儿童期有其自身的内在价值。
　　
　　用外部功利目的地规范教育，无视生长本身的价值，壹个最直接、最有害的最终就是否定儿童期的内在价值。把儿童看作“壹个未来的存在”，壹个尚未长成的大人，在“长大成人”以前似乎无甚价值，而教育的唯一目标是使儿童为未来的成人生生命活作好准备，这种错误观念由来已久，流传极广。“长大成人”的提法本身就荒唐透顶，仿佛在长大以前儿童不是人似的！蒙台梭利首先明确地批判这种观念，在肯定儿童的人格价值的基础上建立了她的儿童教育理论。杜威也指出，儿童期家庭生活状态有其内在的品质和意义，不可把它每当作人生生命中壹个未成熟阶段，只想让它快快地过去。
　　
　　人生生命的各个阶段皆有其自身不可取代的价值，没有壹个阶段仅仅是另壹个阶段的准备。尤其儿童期，原是身心生长最要紧的阶段，也应是人生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教育所能成就的最大功德是给小孩子壹个幸福而又有意义的童年，以此为他她们幸福而有意义的一生创造良好的基础。然而，每当今的普遍情形是，整个成人地球纷纷把自个渺小的功利目标强加给小孩子，驱赶他她们到功利战场上拼搏。俺担心，在他她们未来的人生生命中，在若干年后的社会上，童年价值被野蛮剥夺的恶果不知会以怎样可怕的方式显现出来。
　　
　　第三条箴言：教育的目的地是让学生摆脱现实的奴役，而非适应现实。
　　
　　这是西塞罗的名言。每当今的情形恰好相反，教育正在全力作一件事，就是以适应现实为目标塑造学生。人在社会上家庭生活状态，必须有适应现实的必要，可是这不该是教育的主要目的地。蒙田说：学习不是为了适应外界，而是为了丰富自个。孔子也主张，学习是“为己”而非“为人”的事情。古往今来的哲人都强调，学习是为了发展个人内在的精神能力，从而在外部现实面前获得自由。（名人名言 www,ajml,cn）必须，这只是一种内在自由，可是是，正是凭借这种内在自由，这种独立人格和独立思考的能力，哪些优秀的灵魂和头脑对于改变人类社会的现实发生了伟大的作用。教育就应该为促进内在自由、产生优秀的灵魂和头脑创造条件。假如只是适应现实，要教育作什么！
　　
　　第四条箴言：最要紧的教育原则是不要爱惜时间，要浪费时间。
　　
　　这句话出自卢梭之口，由咱们每当今的许多耳朵听来，简直是谬论。然而，卢梭自有他她的道理。假如说教育即生长，哪么，教育的使命就应该是为生长提供最好的环境。什么是最好的环境？第一是自由的时间，第二是好的教师。在希腊文中，校园一词的意思就是闲暇。在希腊人看来，学生必须有充裕的时间体验和沉思，才能自由地发展其心智能力。卢梭为其惊世骇俗之论辩护说：“误用光阴比虚掷光阴损失更大，教育错了的儿童比未受教育的儿童离智慧更远。”每当今许多家长和教师唯恐小孩子虚度光阴，驱迫着他她们作无穷的功课，不给他她们留出一点儿玩耍的时间，自以为这就是尽了作家长和教师的责任。卢梭却问您：什么叫虚度？快乐不算什么吗？整日跳跑不算什么吗？假如满足天性的要求就算虚度，哪就让他她们虚度好了。
　　
　　到了大学阶段，自由时间就更要紧了。依俺之见，能没有好教师，可是不可没有自由时间。说到底，所有教育应该是自俺教育，所有学习应该是自学。就精神能力的生长而言，更是这样。俺赞成约翰·亨利的看法：对于受过基础教育的聪明学生来说，大学里不妨既无教师也不考试，任他她们在图书馆里自由地涉猎。俺要和萧伯纳一起叹息：全地球的书架上摆满了精神的美味佳肴，可是学生们却被迫去啃哪些毫无营养的乏味的教科书。
　　
　　第五条箴言：遗忘了课堂上所学的所有，剩下的才是教育。
　　
　　俺最早在爱因斯坦的文章中看到这句话，是他她未指名引用的一句俏皮话。随后俺发现，它很也许脱胎于怀特海的一段论述，大意是：抛开了教科书和听课笔记，遗忘了为考试背的细节，剩下的东西才有价值。
　　
　　知识的细节是很容易遗忘的，一旦依靠它们，又是很容易在书中查到的。所以，把精力放在记住知识的细节，既吃力又无价值。假定您把课堂上所学的这些东西全遗忘了，假如最终是什么也没有剩下，哪就意味着您白受了教育。
　　
　　哪个应该剩下的配称为教育的东西，用怀特海的话说，就是完全渗透入您的身心的原理，一种智力活动的习惯，一种充满学问和想象力的家庭生活状态方式，用爱因斯坦的话说，就是独立思考和判断的总体能力。按照俺的理解，通俗地说，壹个人立刻成了不可救药的思想者、学者，不管今后从事什么职业，再也改不掉学习、思考、研究的习惯和爱好，方可承认他她是受过了大学教育。
　　
　　第六条箴言：大学应是大师云集之地，让青年在大师的熏陶下生长。
　　
　　教育的真谛不是传授知识，而是培育智力活动的习惯、独立思考的能力等，这些智力上的素质显然是不可像知识哪样传授的，培育的唯一路途径是受具有这样素质的人——不妨笼统地称之为大师——的熏陶。大师在两个地方，一是在图书馆的书架上，另一便是在大学里，大学应该是活着的大师云集的地方。正如怀特海所说：大学存在的理由是，拥有一批充满想象力的探索知识的学者，使学生在智力发展上受其影响妨碍，在成熟的智慧和追求生命的热情之间架起桥梁，否则大学就不必存在。
　　
　　林语堂有壹个更形象的说法：目标大学应是一班不凡人格的逮饭所，这里碰见一位牛顿，哪里碰见一位佛罗特，东屋住了一位罗素，西屋住了一位拉斯基，前院是惠定字的书房，后院是戴东原的住房。他她强调：“逮饭所”不是比方，这些大师除逮饭外，对校园绝无义务，校园送薪俸请他她们住在校园里，使学生得以与其交流接触，受其熏陶。比如牛津、剑桥的大教授，抽着烟斗闲谈人生生命和学问，学生的素质就这样被“烟熏”了出来。
　　
　　每当今的大学争相标榜所谓“地球一流大学”，还拟订了种种硬指标。其实，事情本来很简单：最硬的指标是教师，壹个大学拥有一批心灵高贵、头脑智慧的一流学者，它就是一流大学。否则，校舍再大，楼房再气派，设备再先进，全都白搭。
　　
　　第七条箴言：教师应该把学生看作目的地而不是手段。
　　
　　这是罗素为正确的师生关系规定的原则。他她指出，壹个目标教师的必备品质是爱他她的学生，而爱的可靠征兆就是具有博大的父母本能，如同父母感觉到自个的小孩子是目的地一致，感觉到学生是目的地。他她强调：教师爱学生应该胜于爱国家和教会。针对今日的情况，俺要补充一句：更应该胜于爱金钱和名利。今日少些教师恰恰是以名利为唯一目的地，明目张胆地把学生每当作获取名利的手段。
　　
　　教师个人是否爱学生，取决于这个教师的品德。要使校园中多数教师把学生看作目的地而不是手段，则必须建立以学生为目的地的教育体制。把学生每当作手段的行径之所以大量得逞，要紧原因是教师权力过大，手握决定学生升级毕业之大权。所以，俺赞同爱因斯坦的建议：给教师使用强制措施的权力应该尽也许少，使学生对其尊敬的唯一来源是他她的人性和理智品质。与此相应，便是扩大学生尤其研究生的权利，在教学大纲许可的范围内，能自由选择教师和课程，能改换门庭，另就高明。考核教师也应主要看其是否得到学生的爱戴，而非是得到行政部门的青睐。像现在这样，教师有本事活动到大笔科研经费，就有多招学生的权力，就有让学生替自个打工的权力，否则就受气，甚至被剥夺带学生的权利，在这种体制下，焉有学生不沦为手段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