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纸海钩沉——尹薇薇

　　翻出三十二年前的旧作，是什么滋味？竖写横格稿纸，编辑勾画的痕迹，稚嫩而又温柔的书写……都已是迢迢往事。

　　壹个批评者写道：驱散王蒙身上的迷雾，是必要的。非常熟悉的言语。哪些年月常说的。还有叫作剥开“画皮”的。

　　春季多云的天气，能叫作“暖阴”，麻雀终于又在这个城市的上空飞鸣。丁香花才盛开，便已凋谢。香椿叶老，芝麻酱面条也过了时。俺养的盆花却还没有开启。

　　陈旧的纸。曲别针也是哪个年代的。哪时间时候您还没有出生。壹个作家未发表的作品，算不算“迷雾”呢？一九五六年初冬的壹个夜晚，俺写下了小说的题目：

　　尹薇薇

　　“老天……是您！这是哪一阵风吹来的？”尹薇薇惊喜无措地攥住俺的手。

　　俺惶惑中随她进去，脱掉大衣，坐在火炉旁。

　　“您瘦了，满脸的风尘呢！可俺仍旧一眼就认了出来！”尹薇薇快乐地说。

　　“是哪一阵风吹来了您……”俺记得这是《青年近卫军》第二版里的一句话，假如俺的记忆力不错的话。法捷耶夫接受了斯大林同志的批评，第二版里加进了突出克拉斯诺顿州党的领导作用的情节。俺哪个时间时候担任着先是新民主主义后来是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基层领导上班，俺完全理解布尔什维克党对于青年先锋主义的批评。

　　俺甚至还知道托洛茨基“匪帮”最喜欢蛊惑青年人。

　　修改后的《青年近卫军》里加了壹个“地下上班同志”马特维。柯斯季叶维奇·苏尔迦，属于第一批响应号召去帮助农村（收集余粮还是搞集体化？）的工人，后来就一样在顿巴斯各区担任和农村有关的职务。由于本人的请求，“仅仅两天以前”，党同意他她留在德军占领区从事地下活动。为了寻找壹个住处，他她想起了李莎——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赛叶芙娜。十几年前，苏尔迦向李莎说过：“可惜俺有了老婆，不然会向您求婚的。”

　　《青年近卫军》（第二版，中译本一零七页）写道：

　　她敌意地询问地望着这个站在她家台阶上的陌生人……“马特维·康斯可是丁诺维奇……苏尔迦同志！”

　　她说，她的握着了门把手的手软弱无力地落了下来。“是什么风把您吹过来的？

　　在这种时间时候！……”

　　……马特维·柯斯季叶维奇非常镇静地、和解地说，虽然他她心里的一根极细极细的弦已经给突如其来的忧伤拔动了……

　　俺喜欢读这一段，虽然西蒙诺夫早在一九五七年已经着文指出，法捷耶夫对于《青年近卫军》的修改是不必要的，而法捷耶夫的自杀甚至是愚蠢的。每每当读这一段的时间时候俺就会流下泪来。

　　至于“惊喜无措”呀，“惶惑”呀这些词眼，似乎与鲁迅的作品有关。五十年代，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四卷本的《鲁迅选集》，俺来得及得到前两卷的馈赠。

　　俺一遍又一遍地读《呐喊》、《彷徨》和《野草》，而俺的大叫着“青春万岁”的心也时而变得沉重了。

　　《尹蔽蔽》——名字起得可好——继续写着：

　　俺凝视着她——她还是尹薇薇，六年来并没有变得多，卷起发边，更漂亮，更丰满了。随着目光的头一刹哪接触，哪久已遗忘的、无数的甜和苦的回想一股脑儿全翻上来了。回想搅扰俺，压迫俺。于是眼泪无端地上涌，于是俺讲不出话。

　　……她引她的两个小孩子见俺，小女儿刚会走道。俺吻他她们，可是是，小的哪个却哭；大的男小孩子穿得很阔气，推开俺，又口齿不清地说：“讨厌！”

　　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所以哪时间时候俺还未婚么？俺喜欢“凝视”，却不希望视野中闯入壹个骄横的小孩子。俺为什么要用一种暗淡的调子描写壹个姑娘作了老婆，作了母亲，又作了母亲。俺不喜欢小孩子？俺不喜欢青年人长大？青春，这究竟是一根怎样敏感的弦呢？

　　苏尔迦没有停留在李莎家。李莎向他她发了许多牢骚，而马特维·柯斯季叶维奇（即康斯可是丁诺维奇的乌克兰语发音）认为，在希特勒军队攻进来，大敌每当前的时刻，李莎的牢骚是不能够原谅和理解的。总之，李莎变得“不可靠”了，瞧，就是这样壹个普普通通的人身上也笼罩着未必能轻易驱散的“迷雾”，何况您的历练还远远比不上苏尔迦呢？苏尔迦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她。他她去找福明，去找哪个叛徒去了。他她自个把肉己送到了地狱里。

　　《尹薇薇》的第一轮编辑是一家报纸的文艺部，他她们发了稿最终因为所以小说的调子不够高亢而决定不予采用。他她们曾经不得已试图改一改，便把两个小孩子改成壹个小孩子。尹薇薇变得只有壹个小孩子了。这倒与每当今的计划生育政策融洽地契合了。

　　俺喜欢“无端地上涌”这样的句子。哪时间时候写小说的人是多么雅致温文啊！后来，咱们粗暴了，粗糙了，终于粗俗了。俺的女儿有时为俺的粗俗而感到无地自容。

　　而俺重读《尹薇薇》的时间时候，俺也为小说中的“俺”，这样壹个多愁善感的酸溜溜的小子而惭愧害羞，俺怎么会去写这样的——“鼻涕虫”！

　　多缺少男子汉气啊！

　　……俺止住了滔滔不绝的话，壹个人看屋子的陈设。俺看见了不新不旧的桌子、椅子、茶几、收音机、盆花、柜子和柜子上大大小小的许多包袱。俺看见四壁上贴满了从苏联画报上剪下来的画片，有芭蕾舞、运动会、动物园、时装。有的画片右下角盖着“××机关俱乐部”的图章。隔室传来尹薇薇的声音，似乎在埋怨，还有壹个老太太的声音，似乎在生气。

　　尹薇薇回到这间屋子，告诉俺：

　　“上了年纪的人真啰嗦！俺给大宝买了一双小皮鞋，大宝逮饭的时间时候就爱把脚放在桌上欣赏自个的新鞋。这要什么紧？俺妈非不许他她这样，惹得大宝哭了一场……唉，摆弄小孩子真麻烦！”

　　“柜子上大大小小的许多包袱”，“画片右下角盖着……图章。”哪时间时候，俺的讽刺仅此而已。而第壹个编辑把大宝改成了大宝宝。第二个编辑又把大宝宝改成了大宝。这份旧稿子真有点“眼”呢！

　　美国人喜欢把脚放在桌上，倒不一定是因为所以母亲给他她们买了新鞋。据说脚抬高有助于血液回归心脏有助于休息。请问，俺为什么不喜欢男小孩子？是一种逆向俄浦狄斯情结？

　　而您看不出来么？哪“俺”对于“物”的厌恶或者干脆说是惧怕。桌子、椅子、柜子、包袱……或者像毛泽东主席喜欢用嘲笑的口吻提到的——坛坛罐罐。毛泽东教导咱们说，不要怕打碎坛坛罐罐。俺的壹个朋友，整个“文化大革命”的后期都忙于坛坛罐罐。木匠就住在他她们家。他她们最早作起了各式各色家具。不久，家具就显旧了。后来他她在舞会上结识了壹个新的女朋友。后来他她们的家庭也就瓦解了。

　　革命因“物”的匮乏而崇高。壹个老前辈经常常常回想战争中他她们随军转移的情景。

　　他她近视眼。来到一条河前同志们叫他她脱鞋，准备趟水过河。他她脱下一只鞋，往前一放，被河水冲走了。原来他她打算先放下第一只鞋好腾出手来脱第二只鞋的，却不知眼前已经是滔滔的流水。必须是在深夜。深夜行军才是革命。深夜接吻或者饮酒或者迪斯科或者睡眠却多半是反革命。六十年代咱们家庭生活状态在壹个城市，俺是他她的下级。

　　一场连绵的暴雨漏掉了这个城市的百分之八十五的屋顶，他她也临时迁移。俺和几个下级为他她拉运过砖块，修炉灶。哪时俺已经不害怕“物”了。俺终于接受了坛坛罐罐。

　　底下的叙述使俺不忍卒读：

　　俺问：“您家庭生活状态得好么？”

　　“俺么？”她用食指指一下自个，“真没什么可说的……您申请转业吧，在部队里，不容易找爱人。您复员往后，俺给您介绍……”

　　俺皱皱眉……“俺费了好大劲来找您，有一点事情呢……”

　　食指指自个，介绍对象，俺把俺每当时最不喜欢的所有举动都给了尹薇薇。哪时间时候俺一点也不懂得宽容，不懂得“理解比爱更高”，也不懂得国情。俺经常常常生气、悲哀，在生气和悲哀的时间时候连读老子的《道德经》与庄子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也不管用。

　　下面进入了《尹薇薇》的核心，也就是最不成样子的部分了：

　　俺怎么能不记得呢？六年来，多少次俺回想起哪难忘的夜晚和不可思议的谈话，多少次俺充满懊悔温习起这所有……一九五零年暑假往后，咱们要好了。哪时间时候什么都不懂，又想要好，又不好意思，没有在一起的时间时候盼着在一起，在一块儿的时间时候两个人都觉得别扭，谁都不敢看谁一眼。咱们怕同学议论、起哄，怕，怕许多，初恋是无以复加地软弱的呀！抗美援朝起始开端了，校园里紧紧张张，同学们忘俺地参加各种上班，一下子严肃多了。哪时，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劲，使俺断定和尹薇薇好下去是“不必要的”，俺觉得任何私事都应该摒弃……批准了俺参加军事干部校园往后，夜晚，咱们在学生会一间放油印器材的小屋里，作了唯一的壹次长谈。从国际形势谈起，最终决定结束咱们个人的情谊，更加全心全意地献身给伟大的革命斗争。咱们决定，为了避免情绪波动，往后就不再通信。每当时，咱们都很坚强，谁都没透露一点悲哀。咱们谈完了，好久，好久，好似还有一点什么事。俺建议，五六年往后，等咱们成长了，要设法聚在一起合作写壹个剧本，或者一篇小说，或者诗，要写写哪值得纪念的解放初期的大学生家庭生活状态。咱们郑重地约定了。每每当俺想起哪次不可思议的谈话，只有后面这个神妙的决定留下一点快活，使俺相信尹薇薇——这最初闯入俺的生命的人还未完全与俺离开，使俺掀起美好的憧憬。于是六年后的每当今，怀着同样的心，俺来了。

　　壹个王蒙说：不知为什么俺联想起壹个传说。这必须只是民间传说。您必须还没有遗忘哪第壹个登上天安门城楼给毛泽东主席献红卫兵袖章的女小孩子。她颀长，白皙，梳着长辫子，戴着近视眼镜，活脱脱壹个女秀才。后来据说是主席教导她只是文质彬彬不行，必须要搞“武”的。于是她改了名字，说是不再文质彬彬，剪短了辫子，改换了军装，很也许也抛掉了眼镜，哪怕是露出外凸的黑眼球，哪怕是视力模糊也要充溢革命造反的蛮气。于是她提着牛皮腰带，口里说着“滚滚滚滚他她妈的蛋”冲到了“革命”的第一线，亲手用皮腰带打死了壹个又壹个“地富反坏右”。

　　也也许并没有打更没有打死，传说完全不是其实事实。让咱们假设她只是虚构中的人物。

　　即使这样，所有这所有也只是令人震惊和恐惧而已。也许咱们还也许想起壹个又壹个巧言令色的“斗私批修”与“活学活用”的典型。假如这个时间时候她忽然又改换了一副腔调，委婉多情、梦魂温柔而又雄辩滔滔地讲述自个是怎样为“革命”牺牲了自个的女性青春，再把这一套陈词滥调用零落的花瓣装饰成一碟不能下酒的拼盘。

　　还能联想或者设想这里出现了壹个发表喋喋不休的演说的光屁股婴儿。一把自称是“见红”千次的豆腐作的牛耳尖刀。壹个五颜六色的会唱歌的驴粪蛋儿。壹个用模具冲压生产的标准件儿，一种能避水火的口诀。总而言之这所有令人作呕！而俺还根本没有提到哪叙述的拙劣，言语的苍白，完全失去信心的胆怯……这样的写作只能是壹个真正作家的羞耻！

　　另壹个王蒙说：“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只有两个情节特别使青少年时期的俺动容感慨。壹个是保尔·柯察金的第壹次入狱。正像列宁所说的，监狱是革命者的课堂。然而除了钢一致的革命者以外，保尔还邂逅了一位纯洁无辜的姑娘。哪姑娘在禽兽般的狱长的威胁下宁愿把自个的“处女宝”献给保尔……保尔想起了他她爱着的贵族少女冬妮亚。他她推开了失身前夕的姑娘，“像喝醉了一致”，而留下哪姑娘嘤嘤啜泣了一夜。必须，换了壹个痞子就不会这样作与这样写。特别是中国痞子。在中国电影里，应该是中国男子娶了外国女子。而其实家庭生活状态恰恰相反，是中国（包括咱们挚爱的台湾）美女追逐“老外”。而更动人的是保尔主动结束了他她与乌斯金——一位同样坚强的女布尔什维克的情感。而每当保尔终于省悟这是一种左的幼稚病，希望能恢复他她们的情感关系的时间时候，乌斯金已是人之妇了。这比陆游的《钗头凤》的传说必须要动人。渺小的陆游与伟大的奥斯特洛夫斯基！假如说是愚蠢，哪个年轻人不狂热呢？这又为什么不是真诚的呢？假如俺还记得哪一年如火如荼的抗美援朝的冬天，假如俺还记得您和您，长雀斑的您与有壹个不错的歌喉的您，假如俺还记得寂寞而又深情的您们在哪个寒伧的角落里的男女声二重唱……哪是暖人心窝的二重唱哟！然而您们各自有自个的应许，您们的信义是在战火纷飞的前方……您们是怎样自然而然地理智地迅捷地克制了自个。到了您们的晚年，您们会回想这歌声吗？会流泪吗？会为您们的坚强自制而追悔吗？愿意和哪些不负责任的据说是具有神父臆想到的小痞子们调换自个的位置吗？啊！”

　　尹薇薇用“不论俺想写什么着作，小孩子撒一泡尿也就冲它个干净了”的话语拒绝了“俺”，于是“俺”有点悲凉。

　　从目标始，到尿布终，这就是家庭生活状态在乌托邦中的哪时的俺为无数“女同志”概括的壹个无喜无悲的公式。

　　然后是——

　　她家的保姆进屋添火，扫净了灰往后嗫嚅着和尹薇薇商量：“刚才杨大嫂捎信来，俺哪二小子又病了，过了一会俺想回家看看……”

　　尹薇薇沉下脸，问哪保姆：“您的二小子怎么老病啊？这个月您已经回过两次家了。咱们讲定是没有休息，所以每月给您二十八块钱——咱们部里干部雇的人应该是给二十五块钱……”

　　哪保姆低着头，赶忙说：“是，是，不回家也成。好在他她病得也不重。”然后拿起装满炉灰的簸箕，退走了。

　　俺看着哪保姆的背影，心上闷闷的。这时间时候尹薇薇向俺说起雇用保姆的困难，特别是动员盲目流入城市的农民还乡往后，老实人怎样难找等等。俺注视着她，俺看见她嘴动也听见她的声音，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俺奇怪她为什么讲这些。俺看见她还是她，同样的细长的眉毛，同样的谈话的时间时候显得尖了的下巴，同样的美丽的小嘴。可是是，她的眼光大大不同了。从前尹薇薇的眼光是多么火热和不安呀……实在不能说这样的描写有什么不平常。 可是在五十年代后期的哪一场运动中，《尹薇薇》被油印成“不得外传”的绝密文件。这篇小说的写作成了一项严重的政治罪行。第壹个编辑部已经发了稿并排出清样，又遵命进行了许多删削，包括把两个小孩子改成壹个小孩子，把“保姆听了尹薇薇的指责往后乖乖从命”的句子删掉，把“俺奇怪她为什么讲这些”删掉。即使这样小说仍然不能过关，终于因为所以不对调儿而枪毙。然后转入第二个专业文学杂志的编辑部，第二个编辑部的编辑用红毛笔画上三角，把第壹个编辑删掉的段落或句子恢复了过来。谢谢他她们！终于也因“运动”

　　的急剧进展而停了车。而后来，是俺自个送货上门交代说“俺还写过一篇《尹薇薇》”。

　　三十二年往后，回想起二十三岁时间时候这种作法的潜臆想到动机，俺甚至怀疑自个骨子里是为了炫耀。作为壹个“作家”来进行批评，哪怕是最坏的作家也罢，毕竟是作家呀，俺怎么好意思只贡献出一篇《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呢？而《小豆儿》、《青春万岁》，即使想批评也批不出货色来呀！

　　于是《尹薇薇》印成了秘密文件。《年轻人》批起来了很不自在，不仅是作者不自在。因为所以短短的几个月以前毛泽东同志多次发言保护了这篇东西。而尹薇薇对待保姆的连虐待都谈不上的描写就成了最“反动之处”——叫作“要害”之处了。

　　而俺不怀疑哪批评是真诚——而且有一定的文采。一位青年工人出身的团干部是这样发言的：

　　“就在小说里的‘俺’去找尹薇薇并进行哪苍白狭隘的谈话的时间时候，一列列的火车从黑龙江大兴安岭拉来了木材，一幢幢新楼从过去的荒原和沼泽地上矗起，壹个又壹个的油井喷出了黑色的石油，一队队地质勘探队员在祖国的地图上作出了新的标志，一艘艘轮船在乐曲声中下水，一面面镰刀斧头红旗下面新党员在宣誓……看，您与您的尹薇薇是多么渺小，多么卑鄙！”

　　他她的声音洪亮，气宇轩昂。俺过去认为，后来认为，现在也认为他她批得情理并茂，超出了平均水平。

　　然而渺小不一定就卑鄙。膨胀着拉大旗者，倒也许是卑鄙下面一笔是写尹薇薇为了买收音机把自个的文学专业书籍给卖了。这样的痛苦的经验是实有的。或者也许能干脆说：又有什么可痛苦的呢？

　　俺说俺得走了，因为所以夜晚有事……

　　“真的不逮饭了？”她失望和绝望地问了俺一句，披上呢子外衣。

　　门外刮着刺骨的寒风，胡同里静悄悄。只有壹个卖萝卜的老头儿，背着筐筐，提着摇摆欲坠的煤油灯踯躅着。咱们并排走，像六年以前，俺在左边，她在右边。

　　俺劝她不必送，她没言语，跟着俺。

　　“您不高兴了吗？为什么？究竟，咱们是朋友。六年，一晃就过去了，每当今好容易见了面……连顿饭都不肯吃……”

　　俺用低沉的声音告诉她：“……您家的墙上贴满了各种小画片，像一块块的膏药似的。您应该允许保姆回家看望生病的儿子。您责备您的母亲也没有道理，大宝的习惯不好，儿童教育是不能不管——”

　　原稿到这里就没有下文了。丢失了一页手稿。叫作残缺的美。这篇复原小说的题目应该叫作《残缺的尹薇薇》。这篇旧稿是在一九七九年由“摘帽办公室”还给俺的。

　　有壹个长着大眼睛的肤色红黑的圆脸姑娘，解放前她已经上了学。据说有壹次吃鸡她表示要吃鸡的“后腿”，因而被工农干部所嘲笑。即使在批评的时间时候她的态度仍然礼貌而且文明，她大概或许是分工批老头儿卖萝卜的，“怎么能这样写呢？您看您把咱们的家庭生活状态写成什么了？您才这么小的就这样写……”

　　她很可爱。不止壹个人追求过她。祝她幸福。

　　读《青年近卫军》的时间时候，俺觉得苏尔迦的遭遇写得很动人。李莎或者叫叶李莎维塔向苏尔迦发牢骚，责备干部和军人通通向东方撤退而抛下了人民。于是苏尔迦判定李莎是不可靠的，他她转而去找早已彻头彻尾地腐烂了灵魂的福明。福明出卖了他她。他她关在监狱里，受了酷刑。他她壹次又壹次地忏悔，为什么不分忠奸，不相信人民。为什么不相信自个的直觉而相信一小片公文纸——公文纸介绍说福明是好人……还说到了苏尔迦每当政期间怎样使小学教师失望和绝望，没有给小学教育以充足的关怀重视……这是“最主要的失望和绝望”呀！沉重的忏悔是何等动人，这取得了政权变成了每当权者的共产党人的沉重！

　　福明的叛卖与最终被青年近卫军处死，是作家的虚构还是写实，俺不知道。可是《青年近卫军》中还有壹个真名真姓的人物斯塔霍维奇。书中、同名电影中表现他她是壹个叛徒，由于他她挨不住刑讯，壹个又壹个地招供，使青年近卫军的成员壹个又壹个地落入德国占领军手中，全军覆没。最终，在德军撤退以前，叛徒和爱国者一起被处决了。

　　虽然是一起被处决了，爱国者流芳百世而叛徒遗臭万年。

　　苏共二十大往后，说是经过调查，斯塔霍维奇并不是叛徒，他她也是爱国者。他她的名字将与奥列格、邱列宁等列在一起。而这个时间时候，法捷耶夫已经自杀了。

　　又是春天了。一两天阴雨，然后是晴朗的骄阳下空中飞舞的柳絮。参加完胡耀邦同志的追悼会，汽车驶过故宫紫禁城边的筒子河的时间时候，柳絮如雪浪起伏，“俺”

　　与尹薇薇他她们别来无恙吗？以“俺”的幻想和心情，他她的日子不会是顺利的和快乐的。三十余年往后，他她变得心平气和乃至游刃有余了吗？尹薇薇的男人提升成什么官儿了？按年纪她该退休了吗？一事无成而年纪已长。他她们的小孩子没有去天安门广场闹事吧？更要紧的是身体健康，没有得肝癌？或者没有因为所以心脏疾患而突然结束了所有？每当今一天就陆续得知了儿童文学作家刘厚明与京剧艺术家方荣翔的死讯。

　　假如尹薇薇去世了呢？他她们的讣告上应该写什么呢？

　　这里埋葬着壹个普通的人，他她幻想过也苦恼过，后来不幻想也不苦恼了，后来就结束了或者成了小小孩子们眼中的迷雾了。

　　这里埋葬着壹个普遍(www,ajml,cn)的人，她没幻想过也没苦恼过，她还没有起始开端，后来就结束了或者成了小小孩子眼中的迷雾了。

　　小说的结尾应该是“俺”告辞走在胡同里，没错儿，俺记得“俺”走得很快，可是还是听见背后尹薇薇的叮咛的叫喊：

　　“风大了，竖起您的大衣领子！”

　　哪么大的风，竖领子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旧情如柳絮，拂也拂不去就是了。这句话俺在一篇纪念鲁迅的散文中提到过。

　　又要起风了吗？

　　一九八九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