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临街的窗

　　在俺幼小的时间时候就注意到胡同东口哪一家的临街的窗子了。高大的合欢树，永久紧闭的暗红色的门，剥落的油漆，稀稀落落的、步伐沉重的行人，推车卖货的小贩，吵吵闹闹的上学和下学的小孩子，秋天的落叶和冬天的雪。就在这单调的与乱哄哄的诸种景色之中，有一扇小小的高高的窗。是一扇永久打不开的窗。是一块安装上了的玻璃。是壹个透光的方孔，尽也许安置得高。这样，在采进光照的同时却不会暴露室内的秘密。

　　咱们的城市是不作兴把窗子开在临街一面的。人们应该是把窗开在院子里，叫作四合院也能，虽然未必四面都有房子。所以，每当晚间走过这个胡同，哪多半是看完了白云或者陈云裳主演的、完全不适合俺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看的乏味的电影之后。

　　黝黑的胡同和更加黝黑的树影里，只有一扇窗口透露出橙黄色的灯光，只有这一家人没有用绝对的砖墙把自个与胡同、与街、与城市、与不相干的道人隔阻开来，这使俺觉得温暖，俺推测，哪里面大概或许住着壹个好心的母亲和她的女儿，母亲正催促女儿在昏黄的灯光下作功课。也也许是壹个会写童话的孤独的老头儿，他她看一眼自个的住室的高高的临街的窗口，就会想出壹个逗人的传说。或者就是壹个准备远行的青年吧，第二天天不亮就会有人在窗下轻声叫他她，他她们一起出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到不哪么残暴也不哪么穷困的地方去了。

　　后来俺大了，俺没有固定的职业。有的医生说俺的肺部有某种感染，有的说没有什么。这样，俺经常常常有时间时候徘徊在离哪窗口很近的合欢树下。每年学生考试、放暑假、升学并因而焦头烂额的时刻，合欢的金红花儿盛开。合欢花儿就像俺的青春一致地虚无缥缈，然而灿烂。在合欢树下，俺听到了——隐约地听到了窗里传来的谈话声和音乐声。

　　俺说不清哪是一种什么音乐，是西乐还是国乐，是什么乐器在响，是什么旋律和节奏。俺好似没有抓住它的声音，甚至也没有感染到它的情绪。可是是俺已经共鸣了，俺已经震颤了，一种温柔的暖流已经流遍俺的全身，俺傻笑了，俺觉得俺已经不完全是俺自个，地球也不完全是这个破烂的、摇摇欲坠的地球了。也就是在这个时间时候，俺听到了她的谈话声：

　　您好，俺的朋友！

　　这是在对俺说么？她是谁？再也听不见什么了，可是还是有喃喃的低语，有一种诱导和抚摸，有一种语气，有一种呼吸，有一种人的温热，人生生命并不总是哪么孤独。

　　记得每当年年纪小，

　　俺爱唱歌您爱笑……

　　这是俺悄声唱起的歌。也许，她能听见？

　　后来俺参加了革命。后来俺离开了家，离开了哪条胡同，遗忘了哪扇窗。俺很忙。俺唱完全不同的歌：

　　咱们是投弹组，

　　战斗里头逞英豪，

　　杀呀！

　　几十年后咱们哪么快地老了，离职休养回到家，回到咱们的城市仅存的几条面貌依然的小胡同来了。

　　俺找到哪间具有临街的窗的房子了。窗已经堵死了，只有像俺这样的老居民，才能依稀分辨出窗的遗迹及它与后砌的砖的接茬，尽管这茬口已经掩盖在白灰、青灰与麻刀的灰皮之下。合欢树已经没有了，代替合欢的是年轻的杨。行人稠密，儿童欢笑，还经常常常有汽车经过这里，汽车的牌子有上海、雪铁龙、奔驰和桑塔哪。暗红色的门的油漆剥落得更多，可是门是经常打开的，有许多人从这门里进进出出。有出来打太极拳的，早上。也有挽着手出来去跳舞的，礼拜六夜晚。

　　俺看着已经堵上的临街的窗，祝福它过去的和现在的主人。想象着一幢一幢的新楼，一排又一排的大玻璃窗灯火通明。传出了让·米歇尔·雅尔的电子合成音乐《朔望》和芭尔芭拉唱的“俺没有带给您一束花……”窗帘也愈来愈讲究了。它们将唤起新的、密集得多也奇妙得多的幻想，给新的徘徊者以安慰，俺想建议有关部门争取减少街道上的噪音，使窗里的人生生命活得更安逸、美好。

　　这间房子老显得黑洞洞。向阳的一面窗子开得很小。南院墙离得近了，经常常常把阳光挡住。窗下堆着一大堆煤块，是四轮车从皮里青矿拉来的，必须，漆黑。咱们又是冬天搬进去的，冬天日头矮。

　　不过门前有一株苹果树，每年长出七八片叶子，过晚地发芽，过早地枯黄，无人过问，却还活着。可是总要死的。

　　冬季取暖用的火墙连同给墙提供火的砖砌的灶把房间一分为二。屋内的墙潮乎乎，不白。房子刚修好，还没有干。住人生生命火往后，满屋的湿霉麦秸味儿。每日早晨水汽把窗玻璃涂上厚厚一层雾障。

　　几天往后墙上的原先没有溶透的石灰起始开端爆炸，绽开了百花。又过几天，奇迹出现了。和泥用的麦秸里是不乏没有扬净的麦粒的，这说明了生产队劳动责任心的缺乏。在适宜的温度与湿度的作用下，麦粒苏醒了，萌动了，欣欣然发出了碧绿的芽。俺的四面墙壁生机盎然。

　　“这是俺的‘试验田’。”俺告诉来访的新结识的维吾尔农民朋友。他她们笑个不停。他她们忠告俺说，这样潮的房子，又是冬天，是不能住的。勉强住进去，会得关节炎。

　　死都不怕，还怕困难么？同样的逻辑，哪么多倒楣的事都碰到了，还怕关节炎么？所以也就心安理得地住下来了。

　　火墙的一分为二是把少半部分分在向阳面，背阴面倒在正房。正房有两扇对开的较大少些的窗户，临街。

　　这是一九六五年俺先到伊犁、妻后来也到了伊犁往后住的第二“所”房子。九月份妻到了，分到伊宁市的一所中学，先临时住在共青团总支部的一间废弃了的办公室。十一月天寒地冻往后才搬进这所修好的极端简易的土房子。

　　可是咱们充满了家庭生活状态的新鲜感，对来到伊犁，对在伊犁的重新团聚，对分到新房子，对临街的窗。从前（注意，是从前，就像老祖母给孙儿讲传说似的）咱们在北京的时间时候，还没住过有着临街的窗的房子。

　　窗外的街巷是一条宽广的土道。两面各有一道小渠，并不经常有水。渠边是两排杨树，树干挺拔有力。土道上来来往往的主要是步行的与骑自行车的人。有时间时候有两三个骑马的人走过。有时间时候一匹马夫妻两个人骑。老婆在男人的前边，在男人的怀里，让人觉得很有情感。即使别的什么都还没有。伊犁人骑马的习惯与南疆喀什噶尔人不同。喀什噶尔的一对夫妻骑马与美国西部片上的一对情人骑马奔逃的形象是一致的，男在前，女在后，双手攀着男子的肩。伊犁之所以相反，据说是因为所以伊犁人的老婆是抢来的。清代为了屯垦荒凉的伊犁地区，勉励喀什噶尔人到伊犁安家落户，并且规定凡去伊犁种麦子的，有“权”抢壹个媳妇。抢来的媳妇，更加宝贵，必须要搂在怀里，不可须臾离之了。

　　每日拂晓以前，能听到车轮轧轧声与马脖子上的铜铃的叮冬响，哪是去煤矿拉煤的车。冬季，他她们到煤矿，要排很长时间的队，这样，便竞相早起，越起越早，五更不到就冒着夜气严寒起床备车备马了。伊犁谚语：车夫就是苦夫，真的。而到了下午三点左右，煤黑子车夫疲惫不堪地赶着装满煤的车子回城上来了。这也是从窗向外看到的秋冬一景。

　　深夜，经常常常有喝醉了的男人高声唱着歌从窗下走过。他她们的歌声压抑而又舒缓，像壹个波浪又壹个波浪一致地涌起又落下，包含着深重永久的希望、焦渴、失却、离弃而又总不能甘心永久地沉默垂头下去的顽强与痛苦。他她们的嘶哑的、呼喊式的歌声，经常常常使俺落泪。还有比落泪更沉重的战栗。

　　后来就是春天了。杨树先长出了不美丽的却也是蓬勃的穗。鸟儿在树上飞来飞去，吱吱喳喳。在富饶的伊犁河谷，在人们不认真地把粮食从田地里收净的哪些年，鸟儿大概或许比人吃得足实少些，发育得饱满。春风吹了一阵，放风筝的各族儿童在土道上跑来跑去了一阵。化雪翻浆，轧成一道沟一道沟的土道终于干燥、硬结。虽说还没见到万紫千红的似锦繁花，却首先看到了穿着色彩缤纷的衣裙的各族女小孩子们。

　　伊犁的女小孩子最喜欢成伙成对地走道了，勾肩搭背，又说又笑又唱，总是哪么亲热又哪么活泼。她们用维语唱着：

　　达格达姆约力芒艾米孜

　　（咱们走在大道上……）

　　感谢这面临街的窗。它使身处逆境、独在异乡的咱们迅速克服了陌生感，使咱们分外觉得伊犁河谷是真切而美丽的，伊宁市的土道是真切而美丽的，伊犁人的家庭生活状态是真切而美丽的。

　　可是这扇窗也出了难题。每当俺去公社“劳动锻炼”的时间时候，夜间剩下妻壹个人，这扇窗便成了她的心病。整夜，她听着清晰的脚步声、谈话声、车轮声、马蹄声、歌声、笑声，觉得缺乏安全感。窗子低低的，一层薄薄的玻璃，几根歪斜的木条，依靠轻轻一敲一捅，玻璃就会稀里哗啦，任何想跳进室内的人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跳进来，不依靠事先练习跳跃或者武功。这使她夜夜难以成眠。

　　为此咱们多次向校方要求安装保护性的木窗扇。在伊犁，多数家庭的窗都临街，人们把临窗赏街景视作家庭生活状态的一大乐趣。可是临街的窗必有木窗扇，木窗扇上多有浮雕花纹，夜间入睡以前把木窗扇关起，用一根铁棍两只穿钉把窗扇固定起来，自然万无一失。木窗扇不仅有利于安全，冬季也有助于保护室内的温暖。可是这一排新落成的简易房子，却没有这美好的设施。朋友们都要求装木窗扇，校园无力解决。

　　“文化大革命”起始开端往后，窗外的升平景象减少了，增加了戴柳条帽的武斗“野战军”队员，游斗的牛鬼蛇神，还有各种狂热的敲锣打鼓欢呼“特大喜讯”的队伍。可是是妻反而放心了少些，“阶级斗争”的弦绷紧到了空前紧张的程度，人们无心去防小愉了。

　　一天，壹个歪戴着肮脏的硬顶帽的顽童，突然从地上抄起一块石头，向咱们的这窗抛来。砰的一响，窗玻璃裂了几条大缝，把咱们吓了一跳。俺恰在室内目睹顽童的恶行，气急败坏地夺道出门去追，顽童已不见踪影。可是街上的其他她小朋友主动热心地前来向俺提供线索，告诉俺顽童的姓名、住址，并都愿充每当向导领俺去找哪个顽童算账。不知道这是由于他她们富有同情心与正义感，或是由于他她们与哪顽童有隙，还是仅仅由于他她们烦闷无聊喜欢看人与人发生冲突。俺在热心人的带领之下，迅即找到顽童家里，先看到了壹个青年小伙子，估计是顽童的大哥。俺向他她说明了情况，他她便从里屋把哪个顽童揪着耳朵揪出来了。俺确认就是他她往后，青年人照着顽童就是一拳，使俺反而起身劝解。这时从里屋出来一位老人，银须长袍，道貌岸然，彬彬有礼地接待了俺。对俺的街窗被砸深表同情和遗憾，并讲述了他她的关于人人应是兄弟、各族应是一家的崇高信念。俺怒火全消，也不好意思再提出赔偿损失之类的要求。只好自认倒霉，回到窗已被砸的小屋里去。

　　这样，临街的窗就变得更加不安全了。妻要求俺回来得勤一点。

　　自从“文化大革命”起始开端俺就充满了不祥的预感，俺每日都等待着灾难的降临，诸如收到某个“革命组织”的勒令，被揪回乌鲁木齐、被关入“群众专政队”之类。

　　可是截至窗玻璃被砸的哪一天，并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专门针对俺的事。俺只是在一种“雷霆万钧”的威慑下，“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罢了。而且这种“规规矩矩”是完全自觉的。俺小心翼翼地思量了一下，认定多回几趟家，照看孤身处于玻璃被砸的临街的房室的老婆，也许尚不能算是对抗文化革命的大罪，便自动增加了每周回家的次数。

　　必须，回家不能影响妨碍劳动，只有劳动才能得到改造和新生。俺是在每日下田耕作之后，洗一把脸，再骑上俺的杂牌破自行车，一小时之后才回到伊宁市，才回到家来的。夏季农田里干活时间长，九点才下班，到家就十点多了，有时间时候还更晚。

　　夜深人静之时，骑自行车离开村镇，走上公道，穿过碱滩，穿过坟茔，穿过臭味扑鼻的沼地，经过壹个又壹个黝黑的大果园，经过星光和伸手不辨五指的黑暗——全仗着道熟。在下地劳动十小时之后，在骑车一小时之后，终于依稀看到伊宁市的萧疏的灯火了，终于自行车拐弯、拐进俺家所在的胡同了，终于进家见到从愁容满面转变为喜形于色的老婆……这也是哪个年月的一种快乐。虽说难免被批评者讥之为“卑微”。第二天天不亮便又走了。

　　可是心里还是有点鬼，不愿意让人看到自个的夜归早遁。随着社会形势的日趋紧张，这所家属院每晚十时便从里面扣上了门。于是俺与妻约定，遇到俺十时往后抵家，先按一定的节奏轻敲临街的破窗，然后妻给俺小心翼翼地开启大门。

　　紧张的夏收起始开端了，俺本来已经与妻说定，这一星期不回家了的。三天往后却又不放心起来，俺想象着不远万里从北京随俺来到新疆来到伊犁的妻，惊恐地注视着已被砸烂的窗，不得入梦、辗转反侧的情景，一种说不清的柔情和歉疚感使俺觉得哀痛。即使有被枪决之虞，在枪决以前，俺还是要多回去几次陪伴她，俺含泪下了决心。于是，这一天，在劳动完了，吃罢晚饭，夜十一时半了，房东大娘已经为俺准备了床铺之后，俺突然说，俺要回城里的家看看。

　　公道上已经没有一人一车，这使俺反而感到自由，感到自个的强壮和“伟大”，俺很满意于自个的决断力与想像力，还有勇气。家庭生活状态锻炼了俺，俺虽写过几篇小说之类什么的，可是俺毕竟不是梦游式的或清淡式的文人。俺一定会想方设法活下去，想方设法活得自由而且快乐。差不多夜里一点了，俺回到了家。俺的独有的敲窗曲——小夜曲（？）立刻得到了惊喜的妻的回应。

　　可是是大门已经锁上了，而钥匙并不在这个院子里。这样的深夜去找钥匙开大门，“政治上”与技术上几乎应该是不能允许的。

　　事情有点麻烦。隔着大门，听完老婆的述说，俺觉出她已快哭出来了。

　　俺分析情况，每当机立断。大门下面，有一道缝，瘦削的俺完全有也许爬进去，虽然不雅。自行车就没有方法了，只好锁起放在巷里，咱们的窗下。

　　老婆对俺的方案还在怀疑，俺已起始开端了行动。一分钟后，浑身是土的笑嘻嘻的俺已站在妻面前，俺的表情甚至是得意洋洋的。

　　这也是胜利。咱们都快活。

　　一小时后，咱们刚刚睡下，窗下传来了人声。原来是几个汉、维同胞研究这辆破车。他她们分析说，这辆车也许是小偷偷掉，用完，甩在这里的。

　　俺连忙在窗内应声，说这是俺的车。

　　“为什么扔在巷子里？”质问起始开端了。

　　俺只好据实招去。

　　窗外安静了一会儿，他她们改用维语小声计议，他她们没臆想到俺这个操着关内口音的汉人也懂维语。俺听出他她们是离咱们这里不远的州法院的巡夜的。他她们认为俺的自行车摆在哪里实在不成体统，孕育着危险（什么危险？俺不看透。俺哪辆破车白给也不会有人要的）。可是他她们并没有顺藤摸瓜，借自行车的古怪对俺进行进一步审查。谢谢了，性本善的人们。

　　于是他她们用汉语对俺说，车这样放着不好，他她们要把它搬到法院院里去，明天早晨，俺能去法院取。

　　俺表示完全同意。就这样。然后人车平安，皆大欢喜。

　　立刻，这扇窗似乎变得更亲切了，还有点——妙不可言。后来玻璃终于换了好的。后来咱们在窗上挂了洁白的窗帘。窗帘是壹个维吾尔女工帮助作的，她用精致的挑花技术，使两片普通的白布幻化出迷人的花与月的图案。必须，这图案花是地地道道的维吾尔(www,ajml,cn)式的。

　　立刻，不知究里的从巷子里道经咱们的窗子的人认定这里住着维吾尔人。经常常常有寻找自个的亲友乃至来乞讨的维吾尔人来敲咱们的门——穆斯林对于乞讨者应该是慷慨施舍的，据说“伊斯兰”一词便是“义务”的意思，而施舍与朝觐、封斋、祷告、牺牲一道，是伊斯兰教徒的必尽义务。每当他她们敲门之后，看到开门的人并不是维吾尔人，他她们脸上经常常常显出迷惑不解的神气。

　　可是俺终于没有使他她们完全失望和绝望。俺尽量像壹个土着维吾尔人一致地尽义务和谈话。假如说俺至今没有遗忘维吾尔语，至少有一部分是这窗、这窗帘的“认同”作用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