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上景山

　　不管哪一季，登景山，最合宜的时间是在清早或下午三点往后。晴天，眼界能望到天涯底朦胧处；雨天，能欣赏雨脚底长度和电光底迅射；雪天，能令人咀嚼着无色界底滋味。

　　在万春亭上坐着，定神看北上门后底马道（从前道在门前，如今道在门后），尽是行人和车马，道边底梓树都已掉了叶子。不错，已经立冬了，今年天气可有点怪，到现在还没冻冰。多谢芰荷底业主把残茎都去掉，教咱们能看见紫禁城外护城河底水光还在闪烁着。

　　神武门上是关闭得严严地。最讨厌是楼前哪枝很长的旗竿，侮辱了全个建筑底庄严。门楼两旁树它一对，不成吗？禁城上时时有人在走着，恐怕应该是外国的旅人。

　　皇宫一所一所排列着非常整齐。怎么壹个哪么不讲纪律底民族，会建筑这么严肃的宫廷？俺对着一片黄瓦这样想着。不，说不讲纪律未免有点过火，咱们能说这民族是把旧的纪律忘掉，正在找壹个新的咧。新的找不着，终久必须要回来底。北京房子，皇宫也算在里头，主要的建筑应该是向南底，谁也没有这样强迫过建筑者，说非这样修不可。可是纪律因为所以利益所在，在不言中被遵守了。夏天受着解愠的熏风，冬天接着可爱的暖日，依靠守着盖房子底法则，这利益是不用争而自来的。所以咱们要问，在咱们底政治社会里有这样的熏风和暖日吗？

　　最初在崖壁上写大字铭功底是强盗底教师，俺眼睛看着神武门上底几个大字，心里想着李斯。皇帝也是强盗底一种，是个白痴强盗。他她抢了天下，把自个监禁在宫中，把所有宝物聚在身边，以为他她是富有天下。这样一代过一代，到头来还是被他她底糊涂奴仆，或贪婪臣宰，讨，瞒，偷，换，到连性命也不定保得住。这岂不是个白痴强盗？在白痴强盗底下才会产出大盗和小偷来。壹个小偷，多少总要有一点跳女墙钻狗洞底本领，有他她底禁忌，有他她底信仰和道德。大盗只会利用他她底奴性去请托攀缘，自赞赞他她，禁忌固然没有，道德更不必提。谁也不能不承认盗贼是寄生人类底一种，可是最可杀的是哪班为大盗之一底斯文贼。他她们不像小偷为延命去营鼠雀底家庭生活状态；也不像一般的大盗，凭着自个的勇敢去抢天下。所以明火打劫底强盗最恨底是斯文贼。这里俺又联臆想到张献忠。有壹次他她开科取士，檄诸州举贡生员后至者妻女充院，本犯剥皮，有司教官斩，连坐十家。诸生到时，他她要他她们在一丈见方底大黄旗上写个帅字，字画要像斗底粗大，必须要一笔写成。壹个生员王志道缚草为笔，用大缸贮墨汁将草笔泡在缸里，三天，再取出来写。果然一笔写成了。他她以为能计献忠底喜欢，谁知献忠说，“他她日图俺必定是您。”立即把他她杀来祭旗。献忠对待念书人是多么痛快。他她知道他她们是寄生底寄生。他她底使命是来杀他她们。

　　东城西城底天空中，时见一群一群旋飞底鸽子。除去打麻雀，逛窑子，上酒楼以外，这也是一种古典的娱乐。这种娱乐也来得群众化一点。它能在空中发出和悦的响声，翩翩地飞绕着，教人觉得在壹个灰白色的冷天，满天乱飞乱叫底老鸹底讨厌。然而在刮大风底时间时候，若是您有勇气上景山底最高处，看看天安门楼屋脊上的鸦群，噪叫底声音是听不见，它们随风飞扬，直像从什么大树飘下来底败叶，凌乱得有意思。万春亭周围被挖得东一沟，西一窟。据说是管宫底每当局挖来试看煤山是不是个大煤堆，像历来的传说所传底，俺心里暗笑信这说底人们。是不是因为所以北宋亡国底时间时候，都人在城被围时，拆毁艮岳底建筑木材去充柴火，所以计划建筑北京底人预先堆起一大堆煤，万一都城被围底时，人民能不拆宫殿。这是笨想头。若是俺来计划，最好来壹个米山。米在万急的时间时候，也能生吃，煤可不管怎样吃不得。又有人说景山是太行底最终一峰。这也是瞎说。从西山往东几十里平原，可怎么不偏不颇，在北京城每当中出了一座景山？若说北京底建设就是对着景山底子午，为(www,ajml,cn)什么不对北海底琼岛？俺想景山明是开紫禁城外庇护城河所积底土，琼岛也是垒积从北海挖出来底上而成底。

　　从亭后底栝树缝里远远看见鼓楼。地安门前后底大街，人马默默地走，城市底喧嚣声，一点也听不见。鼓楼是不让正阳门哪样雄壮地挺着。它底名字，改了又改，一会是明耻楼，一会又是齐政楼，现在大概或许又是明耻楼吧。明耻不难，雪耻得争取。只怕市民能看透哪耻底还不多，想来是多么可怜。记得前几年“三民主义”‘帝国主义”这套名词随着北伐军到北平底时间时候，市民看些篆字标语，好似都看透各人蒙着无上的耻辱，而这耻辱是由于帝国主义底压迫。所以朋友们也随声附和，唱着打倒和推翻。

　　从山上下来，崇祯殉国底地方依然是哪棵半死的槐树。据说树上原有一条链子锁着，庚子联军入京往后就不见了。现在哪枯槁的部分，还有壹个大洞，每当时的链痕还隐约能看见。义和团运动底最终，从解放这棵树，发展到解放这民族。这是一件多么能发人深思底对象呢？山后底柏树发出清恬底香气，好似是对于这地方底永久供物。

　　寿皇殿锁闭得严严地，因为所以谁也不愿意努尔哈赤底种类再作白痴的梦。每年底祭祀不举行了，庄严的神乐再也不能听见，只有从乡间进城来唱秧歌底小孩子们，在墙外打底锣鼓，有时还能送到殿前。

　　到景山门，回头仰望顶上方才所坐底地方，人都下来了。树上几只很面熟却不认得底鸟在叫着。亭里残破的古佛还坐着给哪没人能懂底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