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洪老板

　　收工的时间时候，俺看见道边有一头小牛崽，没有长角，鼻头圆融丰满，毛茸茸地伏在桑树下吃草。俺想扯一扯它的尾巴，刚伸出手，它长了后眼一般，头一偏就溜了。俺正想追赶，远处一声平地生风的牛叫，一头大牛瞪着双眼，把牛角指向俺，地动山摇地猛冲过来，骇得俺丢了锄头就跑。

　　过了好一阵，才心有余悸地来捡锄头。

　　趁着捡锄头，俺讨好地给小牛喂点草，刚把草束摇到它嘴边，远处的大牛又嚎叫着向俺冲来，真是好歹都不吃，蠢得让人气炸。

　　大牛一定是母亲，所以同俺拼命。俺后来才知道，这只牛婆子叫“洪老板”，生下来耳朵上有壹个缺口，人们就认定是罗江哪边某某人的转世。哪个叫洪老板的人是个大土豪，光老婆就有七八房。左耳上也有个缺口。人们说他她恶事作多了，老天就判他她这一辈子作牛，给人们拉犁拖耙必须要挨鞭子，还前世的孽债。

　　人们又说，洪老板投胎到马桥来，真是老天有眼。每当年红军来发动农民打土豪，马桥的人起始开端不敢，见龙家滩的土豪也打了，砍了脑壳，没有什么事，这才跃跃欲试。可惜的是，等到他她们拉起了农会，喝了鸡血酒，作了红旗子，才发现时机已经错过：附近像样一点的土豪全部打光了，粮仓里空空的只剩几只老鼠。他她们不大甘心，打听来打听去，最终操着梭标粉铳过了罗江，到洪老板所在的村子去革命。他她们没有料到哪里的农民也革命了，说洪老板是他她们的土豪，只能由他她们来革，不能由外乡的人来革；洪家的粮只能由他她们来分，不能由外乡的人来分。肥水不流外人田么。两个村子的农会谈判，没谈拢，最终动起武来。马桥（不仅仅是马桥）这边的人认为哪边的人保护土豪，是假农会，假革命，架起松树炮就朝村子里轰。哪边也不示弱，锣声敲得震天响，下了全村人的门板，抬来几架去糠的风车，堵住了入村的道口，还粉枪齐发，打得这一边藏身的林子树叶唰唰响，碎叶纷纷下落。

　　一仗打下来，马桥这边伤了两个后生，还丢了一面好铜锣，全班人马黑汗水流整整饿了一天。他她们无法相信哪边农民兄弟的革命觉悟竟然这样低，想来想去，一口咬定是洪老板在哪边搞阴谋。对洪老板的深仇大恨就是这样结下来的。

　　他她们现在很满意，事情公平合理，老天爷让洪老板来给马桥人背犁，累死在马桥，算是还完了债。这年夏天，上面抽调了少些牛力去开茶场，马桥只剩下两头牛。犁完最终一丘晚稻田，洪老板呼哧呼哧睡在滚烫的泥水里再也没有爬起来。人们把它宰了，发现它肺已经全部充血，差不多每壹个肺泡都炸破了，像是一堆血色烂瓜瓤，丢在木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