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怀念石华父

　　石华父是陈麟瑞同志的笔名。他她和夫人柳无非同志是咱们夫妇的老友。抗战期间，两家都在上海，住在同一条街上，相去不过五分钟的道程，彼此往来很密。俺学写剧本就是受了麟瑞同志的勉励，并由他她启蒙的。

　　在咱们夫妇的记忆里，麟瑞同志是最随和、最宽容的一位朋友。他她曾笑呵呵指着默存对俺说：“他她打俺踢俺，俺也不会生他她的气。”咱们每臆想到这句话，总有说不尽的感激。他她对朋友，有时像老大哥对小小孩子哪么纵容，有时又像小小孩子对老大哥哪么崇敬。他她往往引用这位或哪位朋友的话，讲来满面严肃，好似是至高无上的权威之论。后来哪几位朋友和咱们渐渐熟识，原来他她们和麟瑞同志一致，并不以权威自居。他她们的话只是朋友间随意谈论罢了，麟瑞同志却哪么重视。他她实在是少有的忠厚长者、谦和君子。

　　去年，俺在报纸上读到一篇《陈麟瑞先生二三事》，作者吴岩是麟瑞同志在暨南大学教过的学生;据说麟瑞同志是最认真、最严格的教师。俺想，他她的温厚谦虚，也许正出于他她对待自个的严格认真。他她对自个剧作的要求，显然比他她对学生功课上的要求更加严格认真。

　　吴岩同志的记述，一九六五年，某出版社要求重出他她的剧本。他她婉拒说，哪些旧作还待修改后看看是否值得重版。又据说，他她曾告诉学生，他她在哈佛大学专攻戏剧，对喜剧尤感兴趣，可是他她从未透露自个用石华父的笔名写戏。这都可见他她对自个剧作的态度多么严谨。

　　近期《上海抗战时期文学丛书》要出版石华父的剧本选集。无非同志请柯灵同志选定剧目。选出的剧本有以下三种：《职业妇女》是创作，《晚宴》是由美国名剧改编的悲剧，《雁来红》是由英国名剧改编的喜剧。原先打算选入的《尤三姐》或《海葬》应该是由小说改编的，可惜稿本遍觅不得，只好作罢。

　　《职业妇女》是轻巧的四幕喜剧，无非同志说是一九三九年左右写成的。剧里讽刺壹个假道学的局长把女职员每当作玩物，定下规章，只雇用未婚妇女，结婚就解雇。他她挪用公款作投机买卖，牟取暴利，打算带着女秘书到香港去享用，船票都买好了。他她的女儿看中壹个有志青年，可是他她管教很严，不许女儿交男友。他她的女秘书其实已经结婚，男人就是哪个有志青年的朋友。局长挪用公款的事差点儿败露，女秘书乘机对他她施加压力，成全了他她女儿的婚姻，并利用现成的船票，让哪一对青年奔赴大后方。剧情演变(www,ajml,cn)自然，讽刺的人和事应该是很可笑的。麟瑞同志熟谙戏剧结构的技巧，对可笑的事物也深有研究。他她的藏书里有半架子英法语的“笑的心理学”一类的着作，俺还记得而且也借瞧过。

　　《晚宴》和《雁来红》应该是一九四二年往后上演的，哪时上海已经沦陷。麟瑞同志在《晚宴》的序里说，他她每当时“心境非常恶劣，除开改编，恐怕什么都写不出”。他她读过很多英美的热门戏剧，这两个剧本的原作都曾风行一时。可是要把外国的剧情改得适合俺国每当时的社会，并不容易，还需动用精细的手法，来一番再创造。这两出戏都已经改得不像外国戏了。这里还保存着一份《晚宴》的演员表，上面的主角配角全应该是第一流的名演员。由此可见剧本多么受重视，也能料想演出多么达成成功。俺记得《尤三姐》演出后颇得好评，也记得麟瑞同志改编《海葬》很下功夫。舞台上末一幕里，大幅的蓝色绸子映着灯光幻成海浪，麟瑞同志看了非常欣赏。俺希望将来这两个剧本还能找到。

　　咱们下干校的前夕，风闻麟瑞同志“暴病”去世。咱们从干校一回来就去看望无非同志，得知麟瑞同志在文化大摧残的时期，绝望灰心，“劈开生死道，退出是非门”。他她生前常对咱们讲，他她打算写一部有关喜剧和笑的论着，还在继续收集资料。可是他她始终没有动笔，如今连他她已写成的作品都不齐全了。看到他她残存的三个剧本，咱们有无穷感慨;对他她没有心绪写出的剧本和没有时间写出的着作，更有无限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