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海角的孤星

　　一走近舷边看浪花怒放的时间时候，便想起俺有壹个朋友曾从这样的花丛中隐藏他她的形骸。这个印象，就是到地球的末日，俺也忘不掉。

　　这桩事情离现在已经十年了。然而他她在俺的记忆里却不象哪么久远。他她是和俺一同出海的。新婚的老婆和他她同行，他她很穷，自个买不起头等舱位。可是因新人不惯行旅的缘故，他她乐意把平生的蓄积尽量地倾泻出来，为他她老婆定了一间头等舱。他她在哪头等船票的佣人格上填了自个的名字，为的要省些资财。

　　他她在船上哪里象个新郎，简直是妻的奴隶！旁人的议论，他她总是不理会的。他她没有什么朋友，也不愿意在船上认识什么朋友，因为所以他她觉得同舟中只有壹个人配和他她谈话。这冷僻的情形，凡是带着老婆出门的人应该是这样，何况他她是个新婚者？

　　船向着赤道走，他她们的热爱，也随着增长了。东方人的念爱本带着几分爆发性，纵然遇着冷气，也不容易收缩。他她们要去的地方是槟榔屿附近壹个新辟的小埠。下了海船，改乘小舟进去，小河边满是椰子、棕枣和树胶林。轻舟载着一对新人在这神秘的绿阴底下经过，赤道下的阳光又送了他她们许多热情、热觉、热血汗。他她们更觉得身外无人。

　　他她对新娘说：“这样深茂的林中，正合咱们幸运的居处。俺愿意和您永久住在这里。”

　　新娘说：“这绿得不见天日的林中，只作浪人的坟墓罢了……”

　　他她赶快截住说：“您老是要说不吉利的话！然而在新婚期间，所有不吉利的言语都要变成吉利的。您没念过书，哪里知道这林中的树木所代表的意思。书里说：‘椰子是得子息的徽识树’，因为所以椰子就是‘迓子’。棕枣是说明表明爱与和平。树胶要把咱们的身体黏得非常牢固，至于分不开。您看咱们在这林中，好象双星悬在鸿蒙的穹苍下一般。双星有时被雷电吓得躲藏起来，而咱们常要闻见许多歌禽的妙音和无量野花的香味。算来咱们比双星还快活多了。”

　　新娘笑说：“您们念书人的能干只会在女人面前搬唇弄舌罢。好听极了！听您的话语，也能不用哪发妙音的鸟儿了。有了别的声音，倒嫌噪杂咧！……可是，俺的人哪，设使俺一旦死掉，您要怎办呢？”

　　这一问，真个是平地起雷咧！可是不晓得新婚的人何以常要发出这样的问？不错的，死的恐怖，本是和快乐的理想和愿望一齐来的呀。他她的眉不由得不皱起来了，酸楚的心却拥出一副笑脸说：“哪么，俺也能作个孤星。”

　　“咦，恐怕孤不了罢。”

　　“哪么，俺随着您去，怎样？”他她不忍看着他她的新娘，掉头出去向着流水，两行热泪滴下来，正和船头激成的水珠结合起来。新娘见他她这样，自然要后悔，可是也不能对她男人忏悔，因为所以这种悲哀的霉菌，众生都曾由母亲的胎里传染下来，谁也没法医治的。她只能说：“得啦，又伤心什么？您不是说咱们在这时间里，凡有不吉利的话语，应该是吉利的么？您何不每当作一种吉利话听？”她笑着，举起男人的手，用他她的袖口，帮助他她擦眼泪。

　　他她急得把老婆的手摔开说：“俺自个会擦。俺的悲哀不是您所能擦，更不是您用俺的手所能灭掉的，您容俺哭一会罢。俺自个知道很穷，将要养不起您，所以您……”

　　老婆忙杀了，急掩着他她的口说：“您又来了。谁有这样的心思？您要哭，哭您的，不许再往下说了。”

　　这对相对无言的新夫妇，在沉默中，随着流水湾行，一样驶入林荫深处。自然他她们此后定要享受些安泰的家庭生活状态。然而在哪邮件难通的林中，咱们何从知道他她们的光景？

　　三年的工夫，一点消息也没有！俺以为他她们已在林中作了人外的人，也就渐渐把他她们忘了。这时，俺的旅期已到，买舟从槟榔屿回来。在二等舱上，俺遇见一位很熟的旅客。俺左右思量，总想不起他她的名姓，幸而他她还认识俺，他她一见俺便叫俺说：“落君，俺又和您同船回国了！您还记得俺吗？俺想俺病得这样难看，您决不能想起俺是谁。”他她说俺想不起，俺倒想起来了。

　　俺很惊讶，因为所以他她实在是病得很利害了。俺看见他她老婆不在身边，只有壹个咿哑学舌的小婴孩躺在床上。不用问，也可断定哪是他她的子息。

　　他她倒把别来的情形给俺说了。他她说：“自从咱们到哪里，她就病起来。第二年，她生下这个女孩，就病得更厉害了。唉，幸运只许您空想的！您看她没有和俺一同回来，就知道俺现在确是成为孤星了。”

　　俺看他她憔悴的病容。委实不敢往下动问，可是他她好象很有精神，愿意把所有的情节都说给俺听似的。他她谈话时，小小孩子老不容他她畅快地说。没有母亲的小孩子，格外爱哭，他她又不得不抚慰她。所以，俺也不愿意扰他她，只说：“另日您精神清爽的时间时候，俺再来和您谈罢。”俺说完，就走出来。

　　哪夜晚，经过马来海峡，船震荡得很。满船的人，多犯了“海病”。第二天，浪平了。俺见管舱的侍者，手忙脚乱地拿着壹个麻袋，往他她的舱里进去。一同，才知道他她已经死了，侍者把他她的尸洗净，用细台布裹好，拿了些废铁，几块煤炭，一同放入袋里，缝起来。他她的小女儿还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咿哑地说了一两句不相干的话。她会叫“父亲”、“俺要您抱”、“俺要哪个”等等简单的话。在这时，人们也没工夫理会她、调戏她了，她只独自说自个的。

　　黄昏一到，他她的丧礼，也要预备举行了。侍者把麻袋拿到船后的舷边。烧了些楷钱，口中不晓得念了些什么，念完就把麻袋推入水里。哪时船的推进机停了一会，隆隆之声一时也静默了。船中知道这事的人都远远站着看，虽和他她没有什么情谊，然而在哪时间时候却不免起敬的。这不是从友谊来的恭敬，本是非常难得，他她竟然承受了！

　　他她的海葬礼行过以(www,ajml,cn)后，就有许多人谈到他她生平的历史和境遇。俺也钻入队里去听人家怎样说他她。有些人说他她老婆怎样好，怎样可爱。他她的病完全是因为所以他她老婆的死，积哀所致底。照他她的话，他她老婆葬在万绿丛中，他她却葬在不可测量的碧晶岩里了。

　　旁边有个印度人，捻着他她哪一大缕红胡子，笑着说：“女人就是悲哀的萌蘖，谁叫他她这样？咱们要避掉悲哀，非先避掉女人的纠缠不可。咱们常要把小女儿献给（歹壳）迦河神，一来能得着神惠，二来省得她长大了，又成为壹个使人悲哀的恶魔。”

　　俺摇头说：“这只有您们印度人办得到罢了。咱们可不愿意这样办。诚然，女人是悲哀的萌蘖，可是咱们宁愿悲哀和她同来，也不能不要她。咱们宁愿她嫁了才死，虽然使她男人悲哀至于死亡，也是好的。要知道丧妻的悲哀是极神圣的悲哀。”

　　日落了，蔚蓝的天多半被淡薄的晚云涂成灰白色。在云缝中，隐约露出一两颗星星。金星从东边的海涯升起来，由薄云里射出它的光辉。小女孩还和平时一致，不懂得什么是可悲的事。她只顾抱住壹个客人的腿，绵软的小手指着空外的金星，说：“星！俺要哪个！”她哪副嬉笑的面庞，迥不象个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