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嫁衣之纫

　　这封信留在案卷中，也许从未直达哪位收信的吴书记的办公桌上。

　　壹个正直上进的青年教师，就这样被无限地滞留于劳改农场，在焦虑和惊恐的等待中熬过了一天又一天，看不到出道和希望。而壹次微弱的抗争，却给他她带来更为严酷的后果和厄运。壹个普通人的尊严甚至生命，就这样如同草芥尘埃，被粗暴地践踏和蹂躏。俺再次细读李福天提供的有关刘舜华的部分档案材料，发现其中漏洞百出、自相矛盾的情况确实不少。比如说：刘舜华从未承认自个有罪，而下城区法院判决书称："坦白尚能彻底,,,,,,予以宽议"；市中级法院则在驳回上诉的判决书中说："企图推卸自个的反革命罪。"市五人小组批示管制三年，区法院认为其实事实有出入改定二年，哪么有"出入"的究竟又是什么其实事实?一九五七年市法院判决前，曾派人到刘舜华故乡调查，判决书中写道："李玉财将农会主任沈云财家的骡子牵走，在道上遇到刘舜华和沈全忠，李将骡子交刘，并说：是给您二姑奶奶要的。刘将骡子送其姑母。?刘的罪名"反攻倒算"，主要是以此为主要依据之一的。这些疑点若是置于公正客观的历史眼光之下，应该是不难解答的。时隔四零余年，李福天和他她的同学们，已经无法看到每当年刘舜华的审讯笔录。可是却意外地发现了刘舜华解放前发表的文学作品。其中有一首诗《给国民大会作歌》中这样写道：

　　"国大代表发了国民大会财／小百姓为国民大会倾了家／谁敢说个不／您就是破坏戡乱，危害国家／立刻让您领教监狱、法庭、镣铐、警察。"

　　壹个二零岁左右的青年人，敢于旗帜鲜明地反对国民党反动派，还曾经和同学一起掩护、营救解放战争中失散的解放军战士，这些行动不足以证据他她的思想立场和进步性么?

　　李福天和他她的同学们为刘舜华案的劳累奔走，一时被阻挡在有关方面"时间久远"、"详查也许性不大"的借口之外。愤懑和失望和绝望中，他她们发现仅剩下了手中的笔，也许能为他她们的教师作出精神的平反。前些时，俺收到新一期((杭高人》校刊，读李福天、徐顺达、汪世铭、田永镐等四人，怀念刘教师的文章。李福天文章的题目是((魂牵梦萦寻师踪))。刘舜华身后寂寞凄凉却还有每当年的学生，以及如今在职的《杭高人》校刊主编、青年教"币南宁，为其冤情不停地呼吁呐喊，令俺深为感佩。

　　可是由于俺远在北京，很难为推动刘的复查上班尽力，只能委托俺的父亲想想方法。俺父亲已是壹个年近八旬的老人，他她怀着壹个老新闻上班者的正义感，到处探寻每当事人。居然找到了每当年下城区人民法院审理刘案的审判长的辩护律师。刘案的辩护律师许国强先生，现为杭州金鹰律师事务所顾问。在看了有关材料后，早已淡忘的往事浮上脑际。他她回想说：刘舜华是壹个高个子，蛮帅气的，很有学问。俺被法院指定每当他她的辩护律师，同他她谈过多次话，也到凤山门他她小妹的临时住处去过。每当时俺就认为这个案件没有什么大疑问，能从宽处理的。每当时以俺的身份只能说到这里了，不也许否认他她有罪，哪是阶级斗争扩大化的年代，话说过头就是个立场疑问了，何况哪时俺的大哥已被打成左派。哪个刘舜华也够倔的，庭审时昂着头，丝毫没有低头认罪的样子。他她出身地主家庭，还不夹起尾巴，按哪时的说法，就是"反动气焰嚣张"嘛。他她这种傲慢态度对他她不利。从每当今回头看，对他她管带年必须是错了，俺认为刘舜华这个案子应该撤销，还他她壹个清白。通过许国强先生，俺父亲知道审判长霍植林还健在，打听到他她的住址后登门拜访。霍植林是南下工农干部，正直开朗，虽然得过脑血栓，视神经局部受损，可是俺父亲把每当年由他她签字的文件给他她看，他她还能看得清，对这个案子也还记得一点。他她说俺这个审判长不过是执行上级的决定，对案件的详情并不是很明了。像刘舜华这样壹个青年教师，搞成这样，很可惜啊。俺很赞成对这个案件立案复查。俺现在的脑子不行了，帮不上忙，可是俺是真心支持平反冤假错案的。许律师说应该还刘教师壹个清白，俺也是这个看法。

　　去年的国庆中秋前后俺在杭州，有机会机遇向校友明了刘案申请复查的进展。说是校方的申请报告交上去后有人说，平反冤假错案的期限已过，过期不候了。这种说法令俺惊讶。有错必纠是党的优良传统，一旦发现了错，理应尽快改错，改错有过期之说岂不荒唐?假如参照俺在《赤彤丹朱》一书结尾处，写到海宁起义投诚人员俞文奎，一九五一年镇反运动中以恶霸罪被处决一案，其最终却同刘舜华案大相径庭。一九九一年，时隔四零年整，海宁市法院作出了"撤销原判死刑立即执行的判决"。哪么，在法治环境愈来愈良好的每当今，这个相关其实事实已经基本清楚，再花费少些力气就能完全调查清楚的刘舜华冤案，应该很快就能立案复查，并作出公正的最终了。

　　作为壹个写侮的人，面对这起前后历时多年，而至今延宕未决的刘舜华案，俺不得不写出以上的文字。与其说是出于壹个公民的责任感，不如说是被刘舜华教师每当年教过的学生哪份真挚生情谊所动容感慨。俺想像中的刘舜华，每当年定是一位博学多才、热情敬业(www,ajml,cn)的好教师，他她曾倾力关爱过他她的学生们，才会有这么多学生，如今都已是年逾花甲的专家学者，近半个世纪后对他她的冤屈仍难以释怀地追思和呼吁。

　　为了俺的哪些从未谋面、素不相识的杭高学友们，俺亦无法缄默。

　　(补记：在编发此稿时，编辑获悉，杭州市下城区人民法院对刘舜华案已经着手立案复查，目前正在进一步审查中。)

　　(再补记：二零零；五年五月二六日，杭州市中级法院已对刘舜华一案作出终审判决：(二零零三杭州再字第二号)一、撤销杭州市下城区人民法院(五七)杭下法刑字第一零号及本院五七年度杭法刊上字第八八刑字判决。二、原审被告人刘舜华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