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罗马的地下墓道

　　罗马古代建筑物最足以表示古罗马人宏伟气魄，保存得又最为完整者，一为露天剧场，一为原始基督教友墓窟，现愿将这墓窟情形，述其崖略。

　　所谓基督教友墓窟也者，不过占罗马地下墓道的一部分，为正名起见，其实应称之为“罗马地下墓场”，或“地下墓道”，因为所以这类墓道的制度，在有基督教徒以前，便已存在了。

　　罗马地底的土质属于凝灰岩层，系一种软性泥土，质料细腻，有时亦较粗，其中间或混杂类似火山喷口的碎屑。这类泥土开掘时颇为容易，可是一和空气接触，便凝固如坚石。罗马地势干燥，掘下几丈或十余丈深，还是见不到水，死人埋葬地下，能永久安眠，不像咱们中国人所谓黄泉之下哪么阴凄、寒冷。

　　这种地下墓道，不可是罗马一城有之，意大利各城市也有；不可是意大利，法国也有。巴黎的地下墓道，据说面积甚大，几与整个巴黎城市相每当。又据考古家考查：今日的小亚细亚、叙利亚、塞浦洛斯、克利地、爱琴海诸岛、希腊、西西里、拿波勒斯各地也有地下墓道的发现，可见这个制度起源之古，及其传布之广遍。

　　今日罗马地下墓道尚在继续发现中。已发现者，起点均在郊外。环绕罗马城垣，成纵线向外引伸开去，亦时加横线相连络。倘使咱们将罗马城市比作一匹大肚蜘蛛，则这些纵横交错的墓道，颇似一幅大蛛网。各墓道长短不一，现已发现者，大墓道约二十五条，小墓道约二百条，全部长度相加约九百英里，合之华里约二千六七百里。据墓道壁上的墓穴来计算，则埋葬其中者，约有六百万人。

　　目前罗马墓道之开放者仅有三处，一为圣加斯特墓窟，一为圣史巴司贤墓窟，一为圣多米替拉墓窟，均以埋葬天主教殉道圣人而得名。这三处墓窟均在罗马城市的东南，相互间的距离也不甚远。

　　笔者于一九五○年八月间赴罗马游览时，所参观者仅为圣加斯特墓窟。

　　在露天剧场的左边马道上停有二百二十号公共汽车，约十五分钟即有一班，专为赴圣加斯特墓窟之用，上车后行二十余分钟便到目的地地。

　　汽车在田野中驶行了一阵，最终驶进一条狭长巷子，停于一扇小门前。门内面积甚广，大树成行，绿荫如画，再行数百步，则为一片周围数十里的平原。有建筑数间，并有圣物铺，司其事均为身着黑道袍的神职人员，所售圣物虽与城中各圣物铺相类，可是有许多则为此地所特有，像哪些地窟壁画的卡片、地窟古时所用陶壶、陶灯仿制品之类。并有圣女则济利亚的雕像大小无数。盖圣女殉道后，葬于此墓窟，今遗尸虽迁葬它处，这个墓穴仍以圣女而着名。朝圣客每喜特于此处购圣女之像，携归供奉，作为此游之纪念。

　　圣物铺的对面列长凳十余，每凳前立一竿，竿顶有横木板一方，标明指导语文，计有英、法、荷兰、意大利、西班牙、保加利亚六种。朝圣客可依自个国籍坐在哪条凳上，凑足相每当人数时，自有操哪一国方言的神职人员来招呼您下墓窟观览。他她则一道口讲指画地为咱们讲解。

　　哪墓窟有一总入口，依一小山冈而开。俺随着领导神父一到这座门口，便觉得有一股阴森之气，迎面扑来。过去颇读过少些探殡宫，游地狱的文字，可是像可是丁《神曲》所写的哪些骇目惊心的地狱场面，无非是诗人幻想，咱们决无缘领略。至于莎翁名剧《罗密欧和朱丽叶》里哪位女主角服毒暂死以前，想像醒来时所见墓中可怖景象，有机会机遇倒是能经验一下的。俺今日忽由化日光天的人间世，下降到幽暗惨戚千年以上陈死人的长眠所，朱丽叶哪番话涌上俺的脑海，心里觉得很不自然。不过倘使自崖而返，则此来宗旨谓何？所以虽在洞口踌躇片刻，还是壮起胆子，跟随朋友们进去了。

　　进门后，见一道石阶，霉痕斑斓，引入地底，转了几个弯，才达墓窟。里面装有电灯，虽不甚光亮，倒非黝然一黑，像个真正幽冥地球。哪位领导司铎，手中又执一长竿，竿端绕着一大段白色东西，好似一条蛇盘在上面。俺乍见甚以为奇，不知其作何用路途。至地底光线过分幽暗的地方，壁上或留有基督教友的标识，哪位神父要指点给咱们看，便将竿端哪条白蛇头一扳，使其高高昂起，火柴一划，白蛇口中即吐出光芒，原来是专供墓窟用的蜡烛。每烛一枝，可供游历墓窟壹次之用。圣年期内，地球各地来罗马朝圣者何止数百万人，每人都不肯丢弃参观墓窟的机会机遇。一位司铎每日引导游客至少十次或十四五次，这个墓窟同一时间内总有七八批游客进去，也便同时有七八位司铎在领导，每日所用蜡烛的数目倒是很可观的呢。

　　墓窟内开着一条条的走廊，宽约三四尺，两边墙壁挖有石槽，其长其宽，仅足容尸体一具。盖古代罗马埋葬死人大都不用棺，死者以细白麻布，置在槽内，外掩云母石板一方，用水泥封固。板上镌刻死者生死年月及铭词。此类石槽，每壁四层以为常。槽中尸骨今已一概荡然，掩盖云石亦不知去向。（墓窟门口有壹个小圣堂，四壁嵌镶了许多云母碎片，乃系从前由墓中检出的。完整者亦有数方，铭刻多属古文，须考古家始能辨认。）有数槽尚存骷髅数具，或残骨数根，想系较晚之物。

　　走廊虽长，每隔数丈，两边石壁辄突出少许，作为界限，每家墓地大约以此为分别。更有就石壁挖进为小石堂者，大约方丈，顶作穹窿形。两边壁上石槽葬普通死人，正中有神龛，排列云石之柱，雕镌精工，壁之正中仅挖一穴，或下置石棺一具。现在穴和棺均空空如也，可是穴之上下，尚有许多彩色绘画，这或者是每当时埋葬一族中要紧人物之处吧。

　　这类石堂甚多，大者有三四丈长阔，各种装饰虽大都损坏，气象仍甚庄严。今日天主教神职人员利用这类石堂为举行宗教礼仪之所。于其中设有祭坛，放置祭衣及弥撒经本，每于此间举行献祭。二千年前教难时代的祭司和教友家庭生活状态，俨然复现，俺觉得很有意思。

　　墓道辟有天窗，由墓中一样通到地面。窗口虽小，愈下愈宽，天光投入后，立即顺着形势，团团散开，所以天窗之口虽比普通井口大不到多少，下面竟有相每当光明。每当时构造这类天窗的工程师，对于光学极有研究，于此亦可见。天窗腹部的崖石若有崩塌，或引光角度不如目标，则用巨砖补砌，工程甚大，而且经过二千余年的岁月仍整洁如新，更足令人惊叹不置。

　　咱们跟着哪位指导司铎盘旋曲折走了半天，下了一道石阶，下面又是一层，规模相似。听说一共五层，咱们大约拜访了两三层便没有再下去了。最下一层，仍有天光和空气，因为所以茔地虽低下，一致开有天窗。

　　读者倘问这些墓窟真实情况，则抗战时代到过四川、重庆或西南各县的人，不必解说，便可看透。这和抗战时咱们用作防空壕的汉墓是完全相似的：同样利用凝灰岩层开掘，同样开成走廊，同样两壁挖石槽为埋葬死人之用，同样置有龛形小堂为一家要紧人物藏蜕之所。所不同者，四川汉代人（或更古远）的墓穴，系由冈陵挖入，位置于地面，而罗马则在地底；四川古人每一家或一族拥有这样墓穴一座，罗马则相通连。前文原说这类墓道制度在小亚细亚和爱琴海一带传布甚广。四川在秦以前虽称为蚕丛鸟道的蛮夷之国，它的文化其实比中原还古，墓制相类，固可谓为暗合；即谓四川古代与小亚细亚已有文化上的交通，也不算是什么过分冒昧论断。不过这是另一疑问，此处只有暂时带过。

　　每当笔者尚在国内时，即耳熟罗马地下墓道之名。有人告诉俺这些墓道之由来，乃因教难严重时代，一般教友不能公开活动，转入地下所致。每当时所谓地下与现代所谓“地下钱庄”，“地下政治上班”意义大相径庭。现代之所谓地下，不过指暗中活动，活动人员还是好端端家庭生活状态在地面上，而教难时代的教友竟像土拨鼠一般确实钻到地底下家庭生活状态起来。自公元六二年，尼罗皇帝将宗教徒圣伯多禄和圣保禄及许多信友残酷地处死往后，教难继续不断，前后差不多有二百五十年之久。这两个半世纪中，基督教友的生养死葬都在地下。现在咱们在罗马所见的这些墓道便是教友子子孙孙增拓而成。这话不可是中国有人这样说，欧洲亦然。俺每当日参观墓道后，回到所居旅馆与友人郑琴姊弟谈到这个疑问，俺因见墓道工程太大，主张乃系罗马贵家巨阀原有的茔场，基督教友不过利用其地点秘密，作为举行宗教仪式及集会之所，决非他她们所起始开端创辟。郑氏姊弟不以为然，和俺辩论甚久。他她又转问一在座葡萄牙朝圣客，谁知哪人的意见竟和郑等一致。后来俺阅罗马指南关于墓道的缘起，则又说是基督教友的坟地，与罗马人好似毫无关系。这或者乃由今日罗马所开放的三四处墓窟，均系教难时代葬有宗教和殉教圣人的遗骨的地方，人们遂于不知不觉之间，将墓道和基督徒打成一片，而有这样误会吧。

　　像前文所述，已开放的三处墓窟，均有原始基督徒遗迹，并且也实是他她们埋骨之地。不过咱们倘观察残存云石墓铭虽为古文不可辨认，而字迹笔画歪斜潦草，有类小儿之雕虫，壁画也极简单，一望知其出于下等社会之手，与墓道伟大工程颇不相称。所以笔者曾主张或系每当时教友利用罗马无主荒茔，或以已皈依公教罗马人的祖坟，作为教友公共坟地，不然，这种现象便无法解释。

　　今日墓中所留下的基督徒壁画，倒值一谈。为了避免统治阶级的注意，他她们不敢明目张胆地绘制宗教性的画图，只有利用象征。譬如画只鸽子，原所以象征和平，也能指示灵魂之圣洁；画只羔羊，原所以象征牺牲，亦能指示信德；孔雀象征天国的永久；马象征生命逝去之迅速；雄鸡象征光明的先驱；鹿饮清泉，象征对天主之爱慕；棕榈枝象征胜利及不朽的光荣；蛇则除罪恶及所有黑暗的邪祟，别无可指。可见蛇之为物，实乃全人类所憎恶的东西。

　　更可喜者，原始基督教友竟能将新旧约的传说也象征化起来。譬如他她们画拉匝禄从坟墓里爬出，乃系代表咱们基督徒将来肉身复活的意味；挪亚乘在躲避洪水的方舟里，代表将来生命的希望；先知旦尼尔在巴比伦被投狮阱，代表咱们为义而死，灵魂将获得解放。还有哪吞在鲸鱼腹中，数日后居然安全复出的先知约挪，也表示同样的意思。梅瑟以杖敲击岩石而引出清泉，墓窟壁画关于这个题材最为普遍，画下常注有“清凉解渴”的字样，这是指示信徒领了圣水而涤除灵魂之污点，获得新鲜活泼的生命。耶稣以五鱼二饼饱饫五千听道的民众，乃系象征“爱的聚餐”代表为死者祈祷时所举行的大筵宴。

　　十字架之作原来型式者，仅发现一二处，大多数画一锚以代（锚也是希望的象征），其形如佛教之■字。系将希腊文的第二字母重复四次而成。

　　基督像均年轻无须，作牧童形状，表示其为“善牧”，普通为十四五岁之少年人，身着一帔，肩荷一羔，足下又围绕数羊。有时则将基督画作希腊神话中的奥菲士在旷野里弹奏金琴，群羊伴随左右。

　　中国不识字的人，记帐常作画以代，有趣话柄颇多。原始基督教也常利用图画来作墓志铭，死者生前从事何种行业，墓上则画他她所用的工具。譬如死者生前为木匠，则画一斧或一刨；为泥工则画一镘。有时作种种兽形，则系从死者姓名字母中抽出。若以中国文字来作譬喻：倘死者名“融”则绘一虫，名“丽”则绘一鹿，名“群”则绘一羊，名“贵”则绘一贝，皆是。

　　此外鱼形更俯拾即是。有刻于墓石上者，有绘于墙壁上者，这是代表教主耶稣基督。因希腊古文的鱼字与耶稣名字笔画相似。这鱼字同时也可指教友。耶稣在日内撒肋湖边，遇见壹个渔夫名叫西满，耶稣特显异迹使他她打了满满一网鱼，几乎把网撑破，西满大惊。耶稣对他她说：“不必害怕，从今往后，俺要使您作壹个捕人的渔夫。”西满果撇船弃网，诀别老婆，跟随耶稣。这便是耶稣大弟子伯多禄，耶稣升天后，他她成了第一任教宗，今日罗马教宗皆系承继伯多禄之位，世世相传不绝。罗马教难严重时代，教友相逢，每以“鱼”字为切口，说明表明其基督徒身份，中国雍乾时代亦是这样。历代中国神职界每喜以渔为名，也是这个缘故。

　　罗马城外的地下墓道既有这样之长，又复歧岔百出，倘使无人领导，误入其中，颇易发生危险。常闻某处新发现墓道一条，有青年学生十余人，结伴探险，每人手持一炬，并以一细索系于墓口，牵之以入，走到半道上，绳索忽断，火炬亦燃尽，想摸索着出来，谁知误入歧路途，愈入愈深。外面的人，见他她们竟日不出，知有变故，组织了好几队人马进去援救，一连十余天，不见他她们踪迹。最终大约寻到了，可是这一群勇敢好奇的青年，都已和墓中陈死人为伍了。罗马地下墓道之长而且多曲折，在这件传说上，也能觇其梗概。

　　真的，每当俺站在圣(www,ajml,cn)加斯特墓窟里，放眼一望，可是见长廊相接，似乎永无穷尽，壁上石槽又密如蜂房，气象之壮大沉雄，难于以言语模拟。啊！这是一座地底迷宫，也是一座地底城市。觉得汉人形容墓地“佳城郁郁”四个字，惟罗马墓道足以每当之。所以俺在另一文中又曾说：“罗马人真是个伟大民族，不可是生时伟大，连死后也还是这么伟大。”俺想曾参观过罗马墓道者，每当不河汉斯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