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遗爱

　　这张照片上一共摆了四样小东西。

　　哪么普通又不起眼的手链、老别针、坠子，值得拍出照片来吗？

　　俺的看法是，就凭这几样东西来说，不值得。就传说来说，是值得的。

　　先来看看这条不谈话的手链——K金的，上面两片红点。一小块红，是一幅瑞士的国旗、另一块，写着阿拉伯数字一三。

　　由这手链上的小东西，咱们能看出来，这手链原先的主人，很也许是个瑞士人，而且她是不信邪的。十三这个在一般西洋人认为不吉祥的数字，却被她挂在手上。

　　这条链子的主人，原是俺的壹个好朋友道斯，是壹个瑞士人。

　　道斯不承认自个酗酒，其实事实上她根本已是壹个酒精中毒的人，假如不喝，人就发抖。

　　试着劝过几次；她不肯承认，只说喝得不多。酒这东西，其实俺也极喜爱，可是很有节制，就算喝吧，也只是酒量的十分之三、四就停了，不会拿自个的健康去开玩笑。

　　每当道斯从医生处知道她的肝硬化已到了最末期了时，看她的神情，反而豁达了。对着任何人，也不再躲躲藏藏，总之一大杯一大杯威士忌，就每当着人的面，给灌下去。

　　每每当道斯喝了酒，她的手风琴偏偏拉得特别的精彩。她拉琴，在场的朋友们就跳舞。没有什么人劝她别再喝了，反正已经没有救的。

　　有时间时候，俺一样在猜想，道斯是个极不快乐的人。就一般而言，她不该这样不要命的去喝酒，毕竟小孩子和经济情况，都不算太差的。可是她在自杀。

　　哪个医院，也是出出进进的。一旦出了院，第一件事就是喝酒。她的男人喝得也厉害，并不会阻止她。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十月二十三日哪一天，俺跑去看道斯，每当时她坐在缝衣机面前车一条床单的花边。去看她，因为所以十月二十六日是道斯的生日。拿了一只台湾玉的手环去每当礼物。

　　“玉不是太好，可是听说戴上了对身体健康是有用的。”俺说。

　　道斯把哪只玉手环给套上了，伸出手臂来对俺笑笑，说：“俺喜欢绿色，戴了好看，至于俺的病嘛——就在这几天了。”俺看着道斯浮肿的脸和脚，轻轻问她：“您自个知道？”

　　她不说什么，脱下腕上这条一样戴着的手链交给俺，又打开抽屉拿出壹个金表来，说：“只有这两样东西能留给您，俺的长礼服您穿了太大，也没时间替您改小了。”

　　俺收了东西，问她：“您是不是想喝一杯，现在？”

　　道斯对俺笑笑。俺飞奔到厨房去给她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

　　她睇了俺一眼，说：“把瓶子去拿来。”

　　俺又飞奔去拿瓶子，放在她面前。

　　道斯喝下了整瓶的烈酒，精神显得很好。她对俺说：“对希伯尔，请您告诉他她，许多话，每当着尼可拉斯在，长路途电话里俺不好说。您告诉他她，这房子有三分之一应每当是他她的。”

　　希伯尔是道斯与她第二任男人生的小孩子，住在瑞士，俺认识他她，道斯是住加纳利群岛的。

　　“还有什么？”俺把她的手链翻来覆去的玩，轻轻的问她。“没什么了！”她举举空瓶子，俺立即跑去厨房再拿一瓶给她。

　　“对尼可拉斯和达尼埃呢？”俺问。

　　“没有什么好讲了。”

　　咱们安静的坐着，海凤吹来，把一扇窗拍一下给吹开了。也不起身去关窗，就坐着给风刮。道斯一副沉思的样子。

　　“ECHO，您相信人死了还有灵魂吗？”她问。俺点点头，接着说：“道斯，咱们来壹个约定——假如咱们中间有壹个先死了，另外壹个一定要回来告诉一下消息，免得错过了壹个咱们解也解不开的谜。”

　　“先去的必须是俺。”道斯说。

　　“哪也未必，说不定俺这一出去，就给车撞死了。”俺说。

　　道斯听俺这么说，照着西班牙习惯敲了三次木桌子，笑骂了一句：“乱讲的，快闭嘴吧！”

　　“您——这么确定自个的死吗？”俺问。

　　道斯也不回答，拿了瓶子往口里灌，俺也不阻止她，好似听见她的心声，在说：“俺想死、俺想死、俺想死……。”俺陪伴着道斯静坐了好久，她哪坐轮椅的男人，喝醉了，在客厅，拿个手杖举到天花板，用力去打吊灯，打得惊天动地。咱们不去睬他她。

　　“好了，俺出去扫玻璃。”俺说。

　　道斯将俺一把拉住，说：“不去管他她，您越扫，他她越打，等他她打够了，再出去。”

　　俺又坐下了，听着外面哪支手杖砰一下、砰一下的乱打声，吓得差一点也想喝酒了。

　　“不要去听他她，咱们再来讲灵魂的事。”道斯很习惯的说。俺好似又把她的话听成“俺想死”。

　　“好，道斯，假如您先死，咱们约好，您将会出现在俺家客厅的哪扇门边。假如俺先死，俺就跑来站在您的床边，好吗？”

　　“假如俺吓了您呢？”

　　“您不会吓倒俺的，倒是他她——”俺指指外面。咱们两个人起始开端歇斯底里的笑个不停。

　　“喂，道斯，俺在想壹个疑问。”俺说。

　　“您怕俺鬼魂现不出来？”

　　“对！俺在想，假如蚊子的幼虫——产卵在水里的，一旦成了蚊子，就回不到水里去。咱们一旦死了，能不能够穿越另壹个空间回来呢？这和哪个蚊子再不能入水的比方通不通？”

　　“等俺死了再说吧！”道斯笑着笑着。

　　俺跑到厨房去拿了壹个干净杯子，倒了少少一点酒、举杯，跟道斯干了。出去安抚一下她的男人，把打碎的玻璃给扫干净，就回去了。

　　十月二十六日，道斯的四十五岁生日整，她死了，死在沙发上。

　　每当俺得到消息时，已是十月二十七日清晨六点多。道斯的小孩子，达尼埃，跑来敲窗。咱们听说道斯死了，先生和达尼埃开车走掉了。他她们去镇上找医生，要把医生先拖来，才把这个消息告诉哪个心脏不好又还在睡眠的男人尼可拉斯。俺，必须睡不下去了，起身把床单哗的一抖，心中喊着：“道斯、道斯，您就这么走了，不守信用的家伙，怎么死了一夜了，没见分明呢？咱们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吗？”

　　这么在心里喊着不过几秒钟吧，听见客厅和花园之间的哪副珠帘子，重重的啪一下打在关着的木门上。俺飞跑出去看，哪副珠帘又飞起来壹次，再度啪一下打到门上，这才嗒、嗒、嗒、嗒、嗒的轻轻摆动，直到完全停止。

　　俺呆看着这不可思议的情景，立即去检查所有的门窗，它们全是夜间关好的。

　　也就是说，门窗紧闭的房子，没有也许被风吹起哪珠子串着的门帘，哪么，哪飞起来击打着木门的力量是哪里来的？“道斯，这不算，您显出来呀！俺要看您。”俺对着哪爿客厅的门叫喊。

　　整个的房子，笼罩在阴气里，空气好似冻住了。俺，盯住哪个约好的方向盘看了又看。

　　再没有什么动静了。

　　哪时，俺发觉还穿着睡袍，匆匆忙忙换上牛仔裤，这才往尼可拉斯住的上一条街跑去。

　　道斯的死，是她自个求来的，只在下葬的哪一霎间，俺落了几滴泪，并不太意外，也不很伤心。

　　后来，道斯的金表，俺转交给了她的小孩子达尼埃，这串手链一样跟着俺。

　　俺猜想，道斯灵魂的没有显出来给俺看，不是不愿，而是不能。不然，咱们哪么要好，她不会不来的。

　　而哪珠帘拍门的情景，算不算道斯给俺的信号呢？

　　照片中另(www,ajml,cn)外三样东西，哪个别针、两个坠子，应该是朋友们给俺的。

　　给的时间时候，都说是存了半生的心爱物品。一听说是他她人心爱的，总是推却，不肯收，哪三个人，好似被一种东西迷住了似的，死命要给俺。

　　收下了。不到三五年，这三个朋友也都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了这地球。

　　好似，在他她们离开以前，冥冥中，一种潜臆想到，想把生命中的爱，留下给俺——于是给了俺这些佩戴的饰物。

　　对于死亡，经过这些又少些人，倒使俺一样在学习，学习人生生命如幻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