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喝茶

　　读徐志摩先生会见哈代记，中间有一句道：“老头真刻啬，连茶都不教人喝一盏……”这话俺知道徐先生是在开玩笑，因他她在外国甚久，应知外国人宾主初次相见，没有请喝茶的习惯。

　　西人喝茶是每当咖啡的，一天不过壹次的，或于饭后，或于午倦的时间时候，余是口渴，仅饮蒸气冷水，不像中国人将壶泡着茶整天喝它。他她们初次见面，谈话而已，也不像中国人定要仆人捧出两杯茶来，才算敬客之道。这是中西习惯不同之处，无所谓优劣，俺所联带要说的，是外国人对于应酬的经济。

　　俺仅到过法国，来讲一点法国人的应酬罢。法人禀受高庐民族遗风，对于“款客之道”（Hospitalite）素来注重，可是他她们的应酬，应该是经过艺术化的，以情趣为主，物质为轻，平常酬酢，不必花费什么钱财，而能尽交际之乐。

　　中国人朋友相见不久，便要请上馆子逮饭，法人以请逮饭为大事，非至亲好朋友，不大举行，而且也不大上馆子，家中日常蔬菜外添设一两样便算请了客。至于普通请客，就是“喝茶”（Ptendreauthe）了。每次茶点之费不过合华币一元，然而可同时请四五客。初交不请，一定要等相见三四次，友谊渐熟之后再请。他她们不管男女自小养成一种口才，对客之际，清言娓娓，诙谐杂出，或纵谈文艺，或叙述传说，或玩弄乐器，或披阅名画，口讲指画，兴会淋漓，令人乐而忘倦，其关于国家社会不得意的疑问，从不在这个时间时候提起。他她们应酬的宗旨，本要使客尽欢，若弄得满座欷歔，有何趣味呢？

　　法人无故不送人礼物，送亦不过鲜花一束，新书一卷而已，而且亦必有往有来，藉以互酬雅意。中国人不知他她们习惯，每每以贵重礼物相送，不可是不能结好，反而引猜嫌。俺有壹个同学，他她有壹个法友，是书铺的主人，平日代他她搜罗旧书，或报告新出版着作(www,ajml,cn)的消息，甚为尽心，这位同学便送他她壹个中国古瓷花瓶，谁知竟将他她弄得大不自在了，往后相见虽照常亲热，而神宇之间，颇为勉强，则因为所以他她们素不讲究送礼，忽见人送值钱的东西，便疑心人将大有求于他她的缘故。

　　人生生命在世，不能没有亲朋的往来，有之则应酬原所不免，可是应酬本旨在增加交际间的乐趣，使人快乐，也要使自个快乐；若为应酬而弄得财力两亏，疲于奔命，哪就大大的无谓了。

　　中国是以应酬为最要紧的国家，而百分之九十九的应酬应该是无谓。朋友虽无真实的感情，亦必以酒肉相征逐，婚丧呀，作寿呀，生日呀，小孩出世呀，初次见面呀，礼物绝不可少，而以政界应酬为最多。俺有壹个本家在北京作官，每年薪俸不过二千余元，而应酬要占去八九百元。虽说俺送了人家的礼，人家也送俺的礼，可是现钱能买各项东西，礼物不能变出现钱来。这种应酬，等于拿金钱互相抛掷，究竟有什么意思呢？而在应酬太繁，不能维持家庭生活状态，不免要于正每当收入之外想其他她方法。中国官吏寡廉鲜耻，祸国殃民之种种，不能说与应酬无关。

　　（选自《苏绿漪创作选》，一九三六年上海新兴书店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