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一封信

　　在北京住了两年多了，所有平平经常常常地过去。要说福气，这也是福气了。因为所以平平经常常常，正像“糊涂”一致“难得”，特别是在“这年头”。

　　可是不知怎的，总不时想着在哪儿过了五六年转徙无常的家庭生活状态的南方。转徙无常，诚然算不得好日子；可是要说到人生生命味，怕倒比平平经常常常时间时候容易深切地感着。现在终日看见一致的脸板板的天，灰蓬蓬的地；大柳高槐，只是大柳高槐而已。于是木木然，心上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自个，自个的家。

　　俺想着俺的渺小，有些战栗起来；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这几天似乎有些异样。像一叶扁舟在无边的大海上，像壹个猎人在无尽的森林里。走道，谈话，都要费很大的力气；还不能如意。心里是一团乱麻，也可说是一团火。似乎在挣扎着，要看透些什么，可是似乎什么也没有看透。“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正可借来作近日的俺的注脚。昨天忽然有人提起《俺的南方》的诗。这是两年前初到北京，在壹个村店里，喝了两杯“莲花白”往后，信笔涂出来的。于今想起哪情景，似乎有些渺茫；至于诗中所说的，哪更是遥遥乎远哉了，可是是事情是这样凑巧：每当今吃了午饭，偶然抽一本旧杂志来消遣，却翻着了三年前给Ｓ的一封信。信里说着台州，在上海，杭州，宁波之南的台州。这真是“俺的南方”了。

　　俺正苦于想不出，这却指引俺一条道，虽然只是“一条”道而已。俺不遗忘台州的山水，台州的紫藤花，台州的春日，俺也不能遗忘Ｓ。他她从前欢喜喝酒，欢喜骂人；可是他她是个有天真的人。他她待朋友真不错。Ｌ从湖南到宁波去找他她，不名一文；他她陪他她喝了半年酒才分手。他她去年结了婚。为结婚的事烦恼了几个整年的他她，这算是叶落归根了；可是他她也与俺一致，已快上哪“中年”的线了吧。结婚后咱们见过壹次，匆匆的壹次。俺想，他她也和所有人一致，结了婚终于是结了婚的样子了吧。

　　可是俺老只是记着他她哪喝醉了酒，很妩媚的骂人的意态；这在他她或已懊悔着了。南方这一年的变动，是人的意想所赶不上的。俺起初还知道他她的踪迹；这半年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她到底是怎样地过着这狂风似的日子呢？俺所沉吟的正在此。俺说过大海，他她正是大海上的壹个小浪；俺说过森林，他她正是森林里的一只小鸟。恕俺，恕俺，俺向哪里去找您？这封信曾印在台州师范校园的《绿丝》上。俺现在重印在这里；这是俺眼前壹个很好的自慰的法子。九月二十七日记Ｓ兄：…………俺对于台州，永久不能遗忘！俺第一日到六师校时，系由埠头坐了轿子去的。轿子走的应该是僻道；使俺诧异，为什么堂堂壹个府城，竟会这样冷静！哪时正是春天，而因天气的薄阴和道道的幽寂，使俺宛然如入了秋之国土。约莫到了卖冲桥边，俺看见哪清绿的北固山，下面点缀着几带朴实的洋房子，心胸顿然开朗，仿佛微微的风拂过俺的面孔似的。到了校里，登楼一望，见远山之上，都幂着白云。四面全无人声，也无人影；天上的鸟也无一只。只背后山上谡谡的松风略略可听而已。

　　哪时俺真脱却人间烟火气而飘飘欲仙了！后来俺虽然发见了哪座楼实在太坏了：柱子如鸡骨，地板如鸡皮！可是自然的宽大使俺遗忘了哪房屋的狭窄。俺于是曾好几次爬到北固山的顶上，去领略哪飕飕的高风，看哪低低的，小小的，绿绿的田亩。这是俺最高兴的。来信说起紫藤花，俺真爱哪紫藤花！在哪样朴陋——现在大概或许不哪样朴陋了吧——的房子里，庭院中，竟有哪样雄伟，哪样繁华的紫藤花，真令俺十二分惊诧！她的雄伟与繁华遮住了哪朴陋，使人一对照，反觉朴陋倒是不可少似的，使人幻(www,ajml,cn)想“美好的昔日”！俺也曾几度在花下徘徊：哪时学生都上课去了，只剩俺一人。暖和的晴日，鲜艳的花色，嗡嗡的蜜蜂，酝酿着一庭的春意。

　　俺自个如浮在茫茫的春之海里，不知怎么是好！哪花真好看：苍老虬劲的枝干，这么粗这么粗的枝干，宛转腾挪而上；谁知她的纤指会哪样嫩，哪样艳丽呢？哪花真好看：一缕缕垂垂的细丝，将她们悬在哪皴裂的臂上，临风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妆的少妇，像两颊又像双臂，像胭脂又像粉……俺在他她们下课的时间时候，又曾几度在楼头眺望：哪丰姿更是撩人：云哟，霞哟，仙女哟！

　　俺离开台州往后，永久没见过哪样好的紫藤花，俺真惦记她，俺真妒羡您们！此外，南山殿望江楼上看浮桥（现在早已没有了），看憧憧的人在长长的桥上往来着；东湖水阁上，九折桥上看柳色和水光，看钓鱼的人；府后山沿道看田野，看天；南门外看梨花——再回到北固山，冬天在医院前看山上的雪；应该是俺喜欢的。

　　说来可笑，俺还记得俺从前住过的旧仓头杨姓的房子里的一张画桌；哪是一张红漆的，一丈光景长而狭的画桌，俺放它在俺楼上的窗前，在上面读书，和人谈话，过了俺半年的家庭生活状态。现在想已搁起来无人用了吧？唉！台州一般的人真是和自然一致朴实；俺一年里只见过三个上海装束的流氓！学生中俺颇有记得的。前些时有位Ｐ君写信给俺，俺虽未有工夫作复，可是心中很感谢！乘此机会机遇请您为俺转告一句。俺写的已多了；这些胡乱的话，不知可附载在《绿丝》的末尾，使它和俺的旧友见见面么？弟自清。１９２７年９月２７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