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再复：俺的骄傲

　　俺在与李泽厚的对话录《告别革命》中评价李泽厚是“中国大陆人文科学领域中的第一小提琴手”，并说俺一样把他她视为师长。没臆想到，俺的这一评价竞引起几位从大陆出来的朋友的嘲讽与攻击，并说俺未免太贬低了自个。

　　听到这一攻击，俺的第一感觉，是觉得这些攻击者和俺的心灵距离确实太远了。此时俺不想再次评价李泽厚和给这种评价作阐释，可是俺要说，俺把李泽厚每当作“师长”，不是俺的谦虚，而是俺的骄傲，不是俺的自俺贬抑，而是俺的自俺肯定。不用说李泽厚这样杰出的思想家，即使是少些普通的作家诗人，依靠俺能从他她们的文字中得益，俺也把他她们视为教师。不耻相师，在少年时代俺就懂得这一道理。俺记得出生於智利的大诗人聂鲁达说过一句话，他她说：“俺把所有的诗人都称作俺的教师，这不是俺的谦虚，恰恰是俺的骄傲，因为所以要不是俺熟读了在咱们国土上以及在诗歌的所有领域写下的这所有佳作，哪里会有俺每当今的所有。”这是他她就任智利大学哲学教育系学术委员时在演讲中说的话，这句话在俺心中共呜得很久，而且使俺知道他她为甚麽会成为伟大的诗人。知道壹个伟大的诗人在知识面前总有一种永恒的谦卑，并且把这种谦卑视为骄傲。

　　聂鲁达，不论是他她的诗歌散文还是演讲都充满智慧的灵性，假如要揭开他她心灵的秘密，上述的这一句话恐怕是一把钥匙。他她的这一白白，说明他她不仅善於吸收外域智慧的活水，而且善於吸收自个国土上智慧的活水，这一活水就在他她的身边，就像故乡村庄里的江流。这恐怕是他她在母亲的乳汁哺育之後，最要紧的第二乳汁。智利是个小国家，而聂鲁达却从自个的祖国诗人哪里吸收了许多养份，而且为此而骄傲。而中国，是这么大的国家，有哪么多杰出的兄弟，有哪么多摧残不死的卓越心灵，俺能把这些杰出的兄弟与心灵视为师长，决不是耻辱。俺昨天为此而骄傲，每当今仍然为此而骄傲。

　　聂鲁达把善於学习的谦卑视为骄傲，这是值得他她自豪的。他她有一种诗人纯洁的眼睛，使他她能淘汰掉世俗眼睛中的杂质如嫉妒、狭隘、偏见等等，而以博大的情怀面对所有智慧的创造。他她拥有一颗大海般的能容纳各种江河的胸襟，拥有懂得尊重卓越人物的品格，他她知道这一点不容易，所以他她为自个骄傲。

　　因为所以聂鲁达的谦卑，俺想起自个人生生命中的一种奇特感觉，这就是在诗人与学者中，俺更喜欢诗人，更喜欢和他她们作朋友。俺家庭生活状态在学院里很久，可是也接触许多诗人。接触少些学者特别是少些着名学者，总觉得他她们身上有一股寒气，像是冰人，不是真的人。这也许是他她们对地球看得太透，反而悲观，从头到脚便生了寒气。这是少些有学问的人，还有少些是属於并无太多学问和建树却偏摆架子，刻意把自个抬高以期人们仰视的，也有一股寒气，可是因为所以刻意，所以寒气就变成酸气。可是真正的诗人都没有寒气与寒酸气，倒有许多热气与小孩子气，至死都有一股小孩子般的天真，俺倒喜欢这种诗人，和他她相处不会太累。聂鲁达就是这种人，俺在美国特别喜欢的保罗·安格尔，也是这种人。

　　俺敬重李泽厚并和他她成为朋友，是觉得他她并不高寒，至少对俺是亲切的。在中国，他她的学识大大高於哪些满身冷气的人，处於中国大陆的人文科学的屋顶，可是架子却没有他她们大，心态也很年青。俺嗜好读各种书籍，可是在每当代大陆学界，俺真的找不到第二个能像他她哪样独创一套学术命题和学术系统的人。两种人化自然和两种本体存在，西体中用，儒道互补，审美方程，历史积淀说，主体性实践哲学，情本体，实用理性，救亡与启蒙的双重变奏，历史主义和伦理主义的二律背反，社会性道德与宗教性道德的区分等等，每壹个命题都属於李泽厚，又切实影响妨碍中国，然而他她明明处於高处却不高寒，因为所以不高寒，所以他她关怀民瘼，拥抱社会，也不得不为救救小孩子而走上街头，完全放下架子，像李泽厚这样的学者，难道只配被批判的命运而不值得俺和少些朋友理性地肯定他她的学术实迹与讴歌他她的不寒冷的小提琴吗？

　　《告别革命》出(www,ajml,cn)版後，虽遭到不少人身攻击，可是也有热烈支持的。年已七十五高龄的邹谠教授，身体病弱，却在大暑天中，写了哪一封万言书信给咱们，其热情实在动人。他她是高咱们一辈的老学者，又早巳名满天下和桃李满天下，却这样谦卑，这种学术品格很值得深思，并值得俺认真学习。臆想到邹谠教授的谦卑态度，俺更觉得自个的谦卑是应该的。前几天，俺收到高行健兄的信说：“看了《告别革命》，中国每当代有人能写出这样的书来，这大概或许就是咱们存在的意义，也算得其自在而快乐。”高行健是剧作家和小说家，可是也是诗人，有天真在，所以臆想到的不是您高俺低，而是存在的意义。真的，咱们这一代人被革命名义下的种种荒谬行为耗尽了生命而能在最後喊一声“告别革命”，也算是臆想到到自个应每当活得像样些，在精神土地上是应每当站立起来了。李泽厚敢於喊出，俺也能跟着呐喊，实在也是俺的骄傲。

　　一九九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