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再复：读沧海

　　一

　　俺又来到海滨了，亲吻着蔚蓝色的海。

　　这是北方的海岸，烟台山迷人的夏天。俺坐在花间的岩石上，贪婪地读着沧海--展示在天与地之间的书籍，远古与每当今的启示录，不朽的大自然的经典。

　　俺带着千里奔波的饥渴，带着长岁月久久思慕的饥渴，读着浪花，读着波光，读着迷朦的烟涛，读着从天外滚滚而来的蓝色的文字，发出雷一致响声的白色的标点。俺敞开胸襟，呼吸着海香很浓的风，起始开端领略书本里汹涌的内容，澎湃的情思，伟大而深邃的哲理。

　　俺打开海蓝色的封面，俺进入了书中的境界。隐约地，俺听到了太阳清脆的铃声，海底朦胧的音乐。俺看到了安徒生童话里天鹅洁白的舞姿，俺看到罗马大将安东尼和埃及女王克莉奥佩屈拉在海战中爱与恨交融的戏剧，看到灵魂复苏的精卫鸟化作大群的飞鸥在寻找每当年投入海中的树枝，看到徐悲鸿的马群在这蓝色的大草原上仰天长啸，看到舒伯特的琴键像星星在浪尖上频频跳动……就在此时此刻，俺感到一种神秘的变动在俺身上发生：一种曾经背叛过自个、可是是非常美好的东西复归了，而另一种俺曾想摆脱而无法摆脱的东西消失了。俺感到身上好似减少了什么，又增加了什么，感到俺自个的地球在扩大，胸脯在奇异地伸延，一样伸延到无穷的远方，伸延到海天的相接处。俺觉得自个的心，同天、同海、同躲藏的星月连成了一片。也就在这个时间时候，喜悦突然象涌上海面的潜流，滚过咱们的胸间，使俺暗暗地激动。家庭生活状态多么美好呵！这大海拥载着的土地，这土地拥载着的家庭生活状态，多么值得俺爱恋呵！

　　俺仿佛听到蔚蓝色的启示录在对俺说，您知道什么是幸福吗？您假如要赢得它，请您继续敞开您的胸襟，体验着海，体验着自由，体验着无边无际的壮阔，体验着无穷无际的深渊！

　　二

　　俺读着海。俺知道海是古老的书籍，很古老很古老了，古老得不可思议。

　　为了积蓄成大海，造化曾经用了整整一零亿年。一零亿年的积累，一零亿年的构思，一零亿年吮吸天空与大地的乳汁和眼泪。雄伟的、横贯天地的巨卷呵！谁能在自个有限的一生中，读尽您的无限内涵呢？有人在您身上读到豪壮，有人在您身上读到寂寞，有人在您心中读到情感，也有人在您心中读到仇恨，有人在您身边寻找生，有人在您身边寻找死。哪些蹈海的英雄，哪些自沉海底的失败的改革者，哪些越过怒涛向彼岸进取的冒险家，哪些潜入深海发掘古化石的学者，哪些身边飘忽着丝绸带子的水兵，哪些驾着风帆顽强地表现自身强大本质的运动健-将，还有哪些仰仗着您的豪强铤而走险的海盗，都在您这里集合过，把您作为人生生命的拼搏的舞台。您，伟大的双重结构的生命，兼收并蓄的胸怀：悲剧与喜剧，壮剧与闹剧，正与反，潮与汐，深与浅，珊瑚与礁石，洪涛与微波，浪花与泡沫，火山与水泉，巨鲸与幼鱼，狂暴与温柔，明朗与朦胧，清新与混沌，怒吼与低唱，日出与日落，诞生与死亡，都在您身上冲突着，交织着。哦，雨果所说的"大自然的双面像"，您不就是典型吗？

　　在颤抖着的长岁月中，不知有多少江河带着黄土染污您的蔚蓝，也不知有多少巨鲸与群鲨的尸体毒化您的芬芳，然而，您还是您，海浪还是哪样活泼，波光还是哪样明艳，阳光下，海水还是哪样清澈。不是吗？俺明明读到浅海的海底，明明读到沙，读到礁石，读到飘动的海带。

　　呵！俺的书籍，不被污染的伟大的篇章，不会衰朽的雄文奇彩！俺终于读到书魂，读到一种比风暴更伟大的力量，这是举世无双的沉淀力与排除力，这是自俺克服，自俺战胜的蔚蓝色的伟大的奇观。

　　三

　　俺读着海，从浅海读到深海，从海面读到海底--俺神往的地球。可是俺困惑了，在俺的视线未能穿透的海底，伟大书籍最深的层次，有俺读不懂的大深奥。

　　俺知道许多智勇双全的科学家、工程师和探险家也在读着深海，他她们的眼光像一团巨火，越过黑色的深渊去照明海底的黄昏。全人类都在读海，地球皱着眉头在钻研着海的学问。海底的水晶宫在哪里？海底的大森林在哪里？海底火山与石油的故乡在哪里？古生代里----怎样起始开端生物繁衍的传说？寒武纪发生过怎样惊天动地的浮沉与沧桑？奥陶纪和志留纪发生过怎样扣人心扉的生存和死灭？海里有机界的演化又有过怎样波澜壮阔的革命的飞跃？

　　俺读着俺不懂的大深奥，于是，在花间的岩石上，俺对着浪花，发出一串串的海问。俺知道人类一旦解开了海谜，读懂这不朽的书卷，开拓这伟大的存在，人类将有更伟大的家庭生活状态，地球将三倍地富有。俺有俺读不懂的大深奥，然而，俺知道每当今的海是曾经化为桑田的海，是曾经被圆锥形动物统治过的海，是曾经被凶猛的海蛇和海龙霸占过的海。而每当今，这寒荒的波涛地球变成了另壹个繁忙的人世间。俺读着海，读着眼前驰骋的七彩风帆，读着威武的舰队，读着层楼似的庞大的轮船，读着海滩上哪些红白相间的帐篷，读着沙地上沐浴着阳光的男人与女人。俺相信，二零年后的海，又会是另一种壮观，另一种七彩，另一种海与人的和谐地球。伟大的书籍，您时时在更新，在丰富，在进化。俺曾经千百次地索思，大海，您为什么能够终古长新，为什么能够有这样永久不会消失的气魂，而每当今，俺懂了：因为所以您自身是强大的，健康的，是倔强地流动着的。

　　大海！俺心中伟大的启示录，不朽的经典。俺在您身上感受到自由和伟力，体验到丰富和渊深，也体验着俺的愚昧、贫乏和弱小，然而，俺将追随您滔滔的寒流与暖流，驰向前方，驰向深处，去寻找新的活力和新的未知数，去充实俺的生命，去沉淀俺的尘埃，去更新俺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