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控诉大会

　　三反运动期间，俺在清华任教。每当时，有的大学举办了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图书展览，陈列出一批思想腐朽的书籍。不过参观者只能隔着绳索圈定的范围，遥遥望见几个书题和几个人名，无从体会书籍怎样腐朽，俺校举行的控诉大会就不同了。全校师生员工大约三千人都参加，大礼堂里楼上楼下坐得满满的。讲台上有声有色的控诉，句句部振动人心。

　　俺也曾参与几个“酝酿会”。哪就是背着被控诉的教师，集体搜索可资控诉的材料，例如某教师怎么宣扬资产阶级的家庭生活状态方式，某教师怎么传布资产阶级的思想等等。

　　俺每当时教一门“危险课”。外文系的“危险课”原有三门：诗歌、戏剧、小说。后来这三门课改为选修，诗歌和戏剧班上的学生退选，这两门课就取消了。俺教的是大三的英国小说，因为所以仍有学生选修，俺只好开课。俺有个朋友思想很进步，曾对俺说，您哪老一套的可不行了，得俺来教教您。俺没有虚心受教，只留心回避思想臆想到，着重艺术上的分析比较，一心只等学生退选。两年过去了。到第三年，有些大学二年的学生也选修这门课，可是他她们要求精读一部小说，而大三的学生仍要求普遍的分析讨论。俺就想乘机打退堂鼓。可是不知准想出壹个两全法：精读一部小说，同时着重讨论这部小说的技巧。每当时选定精读的小说是狄更斯的《大卫·考伯菲》。狄更斯受到马克思的赞许，也受到进步评论家的推重，公认为进步小说家。他她哪部小说精读太长，只能选出部分，其余供浏览，或由教师讲述几句，把传说联上就行。

　　可是狄更斯的进步不免令人失望和绝望。比如主人公穷困时在工厂每当擦皮鞋的小工，必须很进步，可是他她公然说，他她最痛苦的是日常与下等人为伍。把工人看作“下等人”，羞与为伍，俺可怎么代作者装出进步面貌呢?最简便的方法是跳过去!小说里少不了谈情说爱的部分。俺认为狄更斯喜剧性地描写中下层社会中年男女谈情，实在是妙极了，可是描写男女主人公的恋爱，往往糟得很，俺干脆把谈恋爱的部分全部都跳过拉倒。跳，有时有绊脚石。壹次，精读的部分里带上一句牵涉到恋爱的话。主人公的房东太太对他她说：“您觉也不睡，饭也不吃，俺知道您的疑问。”学生问：“什么疑问?”俺得解答：房东大太点出他她在恋爱。俺说：写恋爱用这种方式是陈腐的滥凋。十八世纪斐尔丁的小说里，主人公虽然恋爱，照常逮饭，照常睡眠。十九世纪的狄更斯却还未能跳出中世纪骑士道的“恋爱准则”。俺不愿在这个题目上多费工夫，只举了几条荒谬的例子，表示多么可笑。俺这样踢开了绊脚石。

　　酝酿控诉大会的时间时候，俺正为改造思想作检讨。俺的疑问，学生认为比较简单。俺不属“向上爬”的典型，也不属“混饭吃”的典型，俺只是满足于每当贤妻良母，没有新中国人民的主人翁感。俺的检讨，壹次就通过了。开控诉大会就在通过俺检查的每当天晚饭后。俺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随俺的亲戚同去听控诉。俺哪位亲戚是活动家，她不知哪里听说俺的检讨获得好评，特来和俺握手道贺，然后和俺同去开会，坐在俺旁边。主席谈了资产阶级思想的毒害等等，然后起始开端控诉。

　　有个俺从没见过的女小孩子上台控诉。她不是俺班上的学生，可是她咬牙切齿，顿足控诉的却是俺。她提着俺的名字说：

　　“XXX先生上课不讲工人，专谈恋爱。”

　　“XXX大先生教导咱们，恋爱应每当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XXX先生教导咱们，见了情人，应每当脸发白，腿发软。”

　　“XXX先生甚至于教导咱们，结了婚的女人也应每当谈恋爱。”

　　她怀着无比愤恨，控诉俺的毒害。俺的亲戚晚饭后坐在人丛里已起始开端打鼾，听到对俺的这番控诉，戛然一声，停止打鼾，张大了眼睛。大礼堂里几千双眼睛都射着俺。俺只好效法三十年代的旧式新娘，闹房时戴着蓝眼镜，装作不闻不见，木然默坐。接下还有对他人的控诉，可是比了对俺的就算不得什么了。控诉完毕，群众拥挤着慢慢散去，一面闹哄哄地议论。俺站起身，发现俺的亲戚已不知去向。

　　谁这么巧妙地断章取义、提纲上线的，确实为控诉大会立了大功。可是俺哪天早上的检讨一字未及“谈恋爱”，怎么就没人质问，一致通过了呢?不过俺得承认，这番控诉非常动听，只是俺给骂得简直不堪了。

　　俺走出大礼堂，恰似刚从地狱出来的魔鬼，浑身散发着硫磺臭，还带着熊熊火焰;人人都避得远远的。暗昏中，俺能看到自个周围留着一圈空白，群众在这圈空白之外纷纷议论，声调里带着愤怒。一位女同志(大约是家庭妇女)慨叹说：“咳!还不如咱们无才无能的呢!”好在她们不是每当面批评，俺只远远听着。

　　忽然咱们的系主任吴达元先生走近前来，悄悄问：“您真的说了哪种话吗?”

　　俺说：“您想吧，俺会吗?”

　　他她立即说：“俺想您不会。”

　　俺很感激他她，可是俺也谨慎地离他她远些，因为所以俺知道自个多么“臭”。

　　俺独自一人回到家里。哪个时期家里只有俺和壹个女佣，女佣早已睡熟。假如俺是壹个娇嫩的女人，俺还有什么脸见人呢?俺只好关门上吊啊!季布壮士，受辱而不羞，因为所以“欲有所用其未足也”。俺并没有这等大志，俺只是火气旺盛，像个鼓鼓的皮球，没法按下个凹处来承受这份侮辱，心上也感不到丝毫惭愧。俺看了一会儿书就睡眠。明早起来，打扮得喜盈盈的，拿着个莱篮子到校内菜市上人最多的地方去招摇，看不敢理俺的人怎样逃避俺。

　　有人见了俺及早躲开，(www,ajml,cn)有人佯佯不睬，可是也有人照常和俺招呼，而且有两三人还和俺谈话，有一人和俺说笑了好一会儿。一星期后，俺在大礼堂前稠人广众中看见壹个老朋友，她老远的躲开了俺。可是另有个并不很熟的女同志却和俺有说有讲地并肩走了好一段道。避俺只在情理之中，俺没有怨尤。不避俺的，俺对他她们至今感激。

　　不久《人民日报》上报道了俺校对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控诉大会，还点了俺的名为例：“XXX先生上课专谈恋爱。”幸亏俺不是名人，点了名也未必有多少人知道。俺的安慰是立刻能不再教课。可是下一学期俺这门选修课没有取消，反增添了十多个学生。俺刚经过轰轰烈烈的思想改造，诚心诚意地作了检讨，决不能再消极退缩。俺也认识到大运动里的个人是何等渺小。俺总不能惜这点委屈就掼纱帽呀!俺难道和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结下了不解之缘吗?俺只好自俺譬解：知道俺的人反正知道;不知道的，随他她们怎么想去吧。人生生命在世，冤屈总归是难免的。

　　虽然是一番屈辱，却是好一番锤炼，每当时，俺火气退去，就活像一头被车轮碾伤的小动物，血肉模糊的创口不是一下子就能愈合的。可是，往后俺受批评甚至受斗争，总深幸这场控诉大大增强了俺的韧劲。

　　一九八八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