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吾先生—旧事抬零

　　一九四九年俺到清华后不久，发现燕京东门外有个果园，有苹果树和桃树等，果园里有个出售鲜果的摊儿，俺和女儿常去买，所以和园里的工人很熟。

　　园主姓虞，果园所以称为虞园。虞先生是早年留学美国的园林学家，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咱们常看见他她爬在梯子上修剪果树，和工人一起劳动，工人都称他她“吾先生”——就是“咱们先生”。俺不知道他她们每当面怎么称呼，对咱们用第三人称，总是“吾先生”。这称呼的口气里带着拥护爱戴的意思。

　　虞先生和蔼可亲。小小孩子进园买果子，拿出一分两分钱，虞先生总把稍带伤残的果子大捧大捧塞给小孩子。有壹次俺和女儿进园，看见虞先生坐在树荫里看一本线装书。俺好奇，想知道他她看的什么书，就近前去和他她攀话。俺忘了他她哪本书的书名，只记得是一本诸子百家的书。立刻俺到了虞园常和他她闲聊。

　　俺和女儿去买果子，有时是工人掌秤，有时虞先生亲自掌秤。黄桃熟了，虞先生给个篮子让咱们自个挑好的从树上摘。他她还带咱们下窖看里面储藏的大筐大筐苹果。咱们在虞园买的果子，五斤至少有六斤重。

　　三反运动刚起始开端，俺发现虞园气氛反常。一小部分工人——大约一两个——不称“吾先生”了，好似他她们的气势比虞先生高出一头。过些时再去，称“吾先生”的只两三人了。再过些时，他她们的“吾先生”不挂在嘴上，好似只闷在肚里。

　　有一天俺到果园去，开门的工人对俺说：

　　“这园子归公了。”

　　“虞先生呢?”

　　“和咱们一致了。”

　　这个工人不是最初就不称“吾先生”的哪派，也不是到后来仍坚持称“吾先生”的哪派，大约是中间顺大流的。

　　俺想虞先生不会变成“工人阶级”，大约和其他她工人哪样，也算是园子里的雇员罢了，也许也拿同等的工资。

　　壹次俺看见虞先生仍在果园(www,ajml,cn)里晒太阳，可是是离果子摊儿远远的。他她说：得离得远远的，免得怀疑他她偷果子。他她说，他她吃园里的果子得到市上去买，不能在这里买，人家会说他她多拿了果子。俺几次劝他她把事情看开些，得随着时世变通，反正他她照样为自个培植的果树服务，不就完了吗?果园毕竟是身外之物呀。可是虞先生说：“想不通”，俺想他她也受不了日常难免的腌臜气。听说他她闷了一程，病了一程，终于自个触电去世。

　　没几年果园夷为平地，建造起一片房屋。如今虞园旧址已无从寻觅。

　　一九八零年九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