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电视家庭

　　哪天夜晚到车站送小女儿坐夜车去高雄，车开后，在车站出口处遇到朋友，要俺搭他她的车子回家。俺婉谢了，说：

　　“俺要慢慢地回家。”

　　他她笑问俺：“为什么要慢慢地回家呢？时间已经不早了。”

　　经他她这一问，俺倒想起刚才俺在来车站的道上，曾经也和女儿说过这样的话。俺说：

　　“等一下您走了，俺就用不着再坐计程车回去。俺能慢慢地回家。”

　　说这话的时间时候，俺觉得心情颇为轻松。似乎“慢慢地”回家是一件很好的事。

　　其实，天正下雨，时间已是一零点半。“慢慢地回家”听来确是不很应每当。于是，俺未及多想地向朋友解释道：“现在回去也是看电视，不如壹个人在外面走走，透一透空气。”

　　每当时，俺只是临时找了这个理由来婉谢朋友要送俺回家的一番好意。可是每当俺独自走过地下道，撑开伞，慢慢地走着的时间时候，俺发现，这被临时抓来的理由却正是俺最真诚的理由。

　　俺真的是怕回家看电视。

　　或许您要问，看不看电视是您自个的事。不想看就不要看，有什么可怕的呢？

　　事情却不是这么简单。

　　至于为什么不这么简单，首先您得知道什么叫阖家团聚，什么叫共享天伦。

　　“阖家团聚”和“共享天伦”是全家聚在一起，有说有笑。而不是各人关在各人的房间里去各自作各自的事。

　　可是是自从有了电视，而电视又是放在起坐间，咱们的“阖家团聚”，“共享天伦”就只变成了一种形式——朋友们坐是坐在一起，可是注意力却都集中在哪个荧光幕上。任何人开口讲话都得不到热心的回答（有时根本得不到回答）。假如这话题真正要紧而必须回答的话，就也许会在电视播广告的时间时候，才如梦初醒地重拾刚才的话题，匆匆地表示一点简短的意见。假如您还有未尽之意有待表达，而这时电视广告已毕，正式节目接演，哪您最好是知趣的免开尊口，让自个跟着朋友们一起看电视。不幸的是，电视节目壹个接着壹个地演，非到午夜不肯罢休。节目虽非个个精彩，可是总有人爱看，而全家中依靠有壹个人集中注意于电视节目，其他她的人就有不开口的义务。在这种情形之下，俺反而觉得广告时间太短，没有充足的时间让人们讨论任何壹个话题。

　　于是，假如您想要阖家团聚，共享天伦，您就得在电视机前奉陪枯坐，直到电视打烊。可是电视打烊已是午夜，朋友们也已人困马乏，个个伸着懒腰起来活动筋骨，然后抢着去洗澡间沐浴更衣去了。说来也是，一二点了，难道还不该睡？谁也没有理由拖住他人讲话。尽管心里总觉还有许多疑问待商，还有许多教诲要提示给小孩子。可是是，时间确也晚了。有话明天再说吧！明天？明天由于每当今晚睡，日上三竿，朋友们才零零落落地起床，早点与午饭并案办理，午饭刚刚上桌，电视节目就又在哪边催促了。于是，有人把饭菜拨在一起，端着碗，赶到电视机前就位。好吧！索性把所有的汤汤菜菜都搬到小茶几上，朋友们挤在矮矮的沙发里，弯腰曲背地吃，食不知味地吃。您不管作了什么山珍海味，在电视节目轰炸之下，也失去了意义。所以常想，早知这样，每人弄一碗泡饭吃了也一致。难怪洋人早已创造了电视便餐，真是进步！

　　于是，这一天的电视家庭生活状态就又起始开端。

　　您说不奉陪吧？自个离座跑到楼上去，心理上却又觉自个怎么变得这样不合群？难道是由于年纪大了，头脑顽固？人家爱作的事，您为什么偏偏走开？好，哪么奉陪吧！又实在听腻了“再回头俺也不要您”。而且一天一二小时坐在电视机前，真的时常感到“骨头酸，关节疼”，不由得就变成了“阿利拿命”的主顾。脑子里立刻灌满了“龙角散”与“这个最好”然后带着一颗凌凌乱乱的心，寂寞地睡去，再没有机会机遇去找到自个。

　　有时在外面忙公私各事，忙了半日，兴冲冲地回家。才进大门，便已看见客厅沙发上满座，电视机亮着。这才想起，原来回家也不过这样，心上冻了一半。进了客厅的门，果然，甚少有人踢您欢迎的一瞥。您得侧着身子，衔权疾走地通过家人与电视机前的通道，唯恐妨碍他她们的收视。自个孤零零地来到后方（饭厅）脱下大衣或雨衣，放下皮包或公事包，蜇回客厅，拣个空位，悄悄入座，加入欣赏圈子。

　　假如您不加入，而径自上楼呢？别看您进门时，朋友们不予理会，可是您如一样上了楼，他她们却会在下臆想到中想：

　　“别是在外头受了气吧？”

　　“别是家中谁得罪了她吧？”

　　“唉！她越来越孤僻了！……”

　　哪么，悄悄就座之后呢？您又不知道电视节目的地来龙去脉。中路途跟着乱看一通，始终不能进入情况。和家人就这么貌合神离的伪装“聚”在一起，聚到午夜时分，朋友们起身散场，您也能理直气壮地归寝，也许到了睡梦边缘，您的心睛才从电视的吵闹声中澄清下来，才忽然想起明天的菜单，老大的身体，老二的衣服，老三的功课，及家中其他她应兴应革的事项。这时，您最好立刻披衣下床，找到有关人士或有关“部门”去交待或着手办理。因为所以到了明晨，如是假期，朋友们必然高卧，如是平时，朋友们又撑着睡眠不足的倦跟上学或上班去。稍一因循就又是一天、两天或永久。

　　有时电视中的所有隐去，剩下清静的一片空白，俺起身把它关掉，留住家中一二成员，把自个忍了一天，无缘谈起的话题提出讨论，果然发现他她们也正有话要讲，于是，咱们撑住倦眼，彼此交换一下心里想了很久的话，增加一点相互的明了，传达一点善意与关心。可是这样就势必更加透支了睡眠的时间。待谈话告一段落，才警觉已是凌晨一点半或两点。于是憬悟，这种聚谈也只能偶一为之，决非长久之计。

　　久而久之，未免对回家产生了一种恐惧。觉得在道上兴冲冲地往回赶的哪种心情有点可悲。您决非为了电视才回家。您决非为了让自个陪小孩子们看电视才盼望他她们回来，他她们也决非为了电视才回来。可是最终却是，朋友们的心都不由自主地被电视夺去。变成“假如朋友们聚齐，就都把目光投向电视。等到节目播完，朋友们也就散了”，谁也不理谁。

　　有时也趁没有电视节目的地空档提一提每当年农业社会时代的老家，提一提冬天的围炉取暖，夏天的瓜棚豆架。提一提哪时祖孙们在一起闲谈，由闲谈中所培养的亲情，由闲谈中所传递的文化，和由闲谈中所形成的思想或观念上的接近……可是所得反应甚为冷淡。现代人或许不必培养亲情，为了将来要创业，要出国，要四海为家，要孤军拼搏奋斗，您似乎越少感情越好。越少感情，将来越能适应。培养亲情应改变为培养“无”情。因为所以无情便无恨，无情才少牵恋，才有益开拓。

　　现代人不必由闲谈中去接受文化，他她们有各式各样的大众传播工具随时在向他她们输送各种形式的文化。思想或观念的形成不再是壹个家庭或壹个民族的事，它变成一种全地球互相影响妨碍的事。想保有壹个家庭的接近已是被判落伍的想法，您无权阻止小孩子们看电视，您(www,ajml,cn)自个也不该不看，因为所以哪是所有新消息。新事物的提供者。哪是投入这每日变动中的地球的新引线。您长久不看电视，连太空人怎么降回地球都不知道，连少棒小将怎么赢的哪最终一仗都不知道，连印度总理甘地夫人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您就无资格作壹个“地球人”。

　　这年头，您必须作个“地球人”。您不能再只知道自个这个家、这个村、这个镇。不能再只会讲您老家的言语。您从小就知道您也许有机会机遇到外国去。小小孩子羡慕少棒队，大了一点的时间时候，有青少棒。还有地球青年大会有机会机遇找您去代表。大学毕业以前就得积极地去打听奖学金，准备考“托福”。不管您愿意不愿意，朋友们总会问您什么时间时候“走”？“朋友们都得走，不走的是没有方法的人”。“走”的意思是不再属于家，不再属于村，而且不少人会认为您也不再属于“国”。地球都已包括在电视机中，搬到您的客厅里，人们在电视机中早已熟悉了地球。就难怪无人关心是否阖“家”团聚，无人在意天伦是否有乐。

　　俺不知道俺为什么要在意。或许俺也不是在意，否则俺为什么情愿在一零点半往后的夜晚，冒雨独行在寂静的道上？俺说俺逃避的是电视，其实俺也许更是逃避哪有名无实的团聚和无时间去享受的天伦。俺怕一进门时沙发上的满座，也怕电视荧光幕上闪闪的人影。

　　俺只觉自个是被摒弃于两个圈子之外。俺不属于电视，也无法属于天伦。俺不属于过去的瓜棚豆架，也无兴趣去作壹个“地球人”。

　　俺只得享有这寂寞的片刻，撑着伞，挡住雨，慢慢地，慢慢地走，走着，慢慢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