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记忆中的一爿书店

　　有时间时候俺觉得疑惑不解，人的一生之中，到底是因为所以受到少些人的影响妨碍或少些事的启示而使他她奋发上进，乃至成为不朽的伟人呢，还是因为所以这个人物已为众人所瞩目，故而他她所遭遇的人与事就要变成众口传颂的传说？例如孟母三迁的传说，究竟是因为所以孟轲有一位贤惠母亲，影响妨碍其一生，并奠定孟夫子日后不朽的人格与着述的基础呢，还是因为所以孟子的着述和人格，而使他她幼年时期的传说为人所乐道？又如曹冲称象、牛顿观察苹果落地，以及阿基米德浴缸中的发现等等，其实应该是看来极平凡的事情，却变成了人类历史上伟大的传说。苹果随时随处都在掉落，载物重则船沉，池满则水溢，这些寻常的事，倘非发生在不平凡的人物身上，又怎样能成为拨开迷雾的根源呢？还是毋宁说：许多事件应该是借不平凡的人物而在历史上大放光明了。

　　可是，壹个平凡的人在其一生每当中，会不会也有少些人物或事件影响妨碍他她，刺激他她，给他她启示呢？俺想或多或少是有的。只不过因为所以哪些传说的主角本身平凡无奇，所以许多的人与事便也在历史的洪流中悄悄湮没失传罢了。回顾俺的过去，竟觉得没有壹个人或一件事是令俺印象深刻、毕生难忘的。有时便不免自嘲，这或许就是自个平平凡凡一事无成的原因吧。不过，这样说，倒也并非意味着过去的日子里竟无一记忆可追寻；零零星星的小事情居然也点缀着生命的五线谱，经常在俺不经意回头的时间时候，便会听见叮每当作响，只是哪些声音微弱得只有自个听得到。

　　俺幼年时居住在上海闸北的日本租界。俺的家在江湾道，正每当虹口公园游泳池对面。每日上学，须先跨过家门前一条窄窄的铁道，然后沿着虹口公园走，继续走下去便是整洁的北四川道了。马道每当中是有轨电车的终站地段，人行道则由方块的石板铺成。这段道是俺最喜爱的，俺很少规规矩矩走完这段道，不管是壹个人走或有同伴，总是顺着哪石板跳行，有时也踢石子跳移。夏天，高大的梧桐树遮蔽了半条街；秋天，则常有落叶追赶在脚步后。

　　在这一条北四川道的中心点，比较靠近校园哪边，有一排两层楼洋房。前面一段是果菜市场和杂货店一类的店面，母亲有时也到哪里去购物；哪后段却是俺喜欢去的地方，有一家文具店和一爿书店。早晨去上学时，因为所以赶时间，又由于时间太早，店门总是锁着，所以俺只能从哪沿街的大玻璃窗望进去。夏季里，经常常常都会碰到朝阳晃朗反射耀目，不太容易看到店内的景象；冬季里，则又往往因窗上结了冰霜，故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有时禁不住会用戴手套的指头在哪薄冰上面随便划一道线，或涂抹几个字什么的，心想放学时一定要进去。

　　小学一年级的功课既少又轻松，通常在上午十一点半就放学了。家里因为所以要等父亲回来吃午餐，不会太早开饭的，所以俺几乎每日都在归路途上溜进哪爿书店，去看不花钱的书。哪时间时候的学生好似不作兴带钱，咱们家更有壹个不成文的规矩，小孩子们要等到上了中学才能领零用钱，所以俺身上必须连壹个铜板也没有。尽管没有带钱，俺倒也能天天在哪书店里消磨上半个钟头，入迷地看带图的《伊索寓言》等书。俺最喜欢嗅闻哪些印刷精美的新书，哪种油墨真有特别的香味！一边看书一边闻书香，小小的心里觉得快乐而满足，若不是壁上有鸟鸣的钟声，真怕会忘了肚子饿忘了回家哩。

　　哪爿书店有多大多高呢？俺已无法衡量了。每当时觉得十分大，四壁上全应该是书，可是哪时俺个子矮小，如今回想起来，哪店面也许并不一定真大。记得在进出口处有一柜台，里面总是轮流坐着壹个中年男子和壹个老妇人，大概或许是母子吧。他人经过哪个柜台，差不多都要付了钱取书走，俺却是永久不付钱的小“顾客”。其实哪样溜进溜出，倒真有点儿像进出图书馆一般自在，而他她们母子也从来没有显出厌嫌的样子；相反，哪中年人还经常常常替俺取下俺伸手够不着的少些书。哪老妇人弯着腰坐在柜台后面，每回俺礼貌地向她一鞠躬，她都会把眼睛笑成一条缝，叫俺明天再来玩。日子久了，和他她们母子都变得有些熟稔起来，偶尔伤风感冒或有事请一天假，他她们甚至还会关怀地问“昨天怎么没来呀”一类的话。

　　哪是壹个夏天中午，放学路途中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来，俺快速地从校园跑到书店，可是雨势实在太大，直达书店时，已是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不过，俺满不在乎，只在门口跳几下，把身上的雨水抖落了少些，便走进店里。俺站立的地板上，不久就积了一摊水。头顶上的电风扇不停地旋转着，哪凉风吹在湿透的身上，不由得叫人打了好几个喷嚏。身上微微发抖，觉得快要生病的样子，可是离家还有相每当长的道程，所以只好继续站着看书。

　　这时，哪个中年的店主人走过来，示意俺跟他她上后面二楼的房间。哪是两间窄小的日式住室，里面有点幽暗。随后，哪老妇人也上楼来。她提了三壶热水，替俺拭擦头发、脸孔和身体，又拿来一套很宽大的衣服让俺换穿。不知为何，俺竟乖乖地按照她的意思去作。也许每当时除此而外也别无他她路途吧。一身都干爽之后，他她们又铺了壹个床铺，叫俺躺下。大概或许俺是真的受凉感冒了，所以居然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俺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个躺在壹个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上。哪老妇人正俯视着，虽然她的脸上堆满慈祥的笑容，俺还是吓哭了。许是联臆想到少些童话传说中受坏人诱拐的情节吧。老妇人用枯瘪的手抚摩俺的短发，哄俺、安慰俺，又叫她的儿子端了一碗不知是什么的热腾腾的东西来。俺像梦游似的坐起，把哪碗东西吃下。肚子里充实了，身上也就有气力了。

　　中年男人问俺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老妇人叫俺到隔壁房间去换穿俺自个的衣服。原来，她已将俺的湿衣烘干或烫干了。在换衣服的时间时候，俺听见哪男人在电话中讲话，好似是在同俺母亲谈话。俺忽然掉下眼泪，不知是因为所以惊心还是安心。

　　未几，母亲雇了(www,ajml,cn)一辆黄包车来接俺回家。雨还没有停，正在屋檐外淅淅沥沥滴着水珠。俺听到母亲同他她们母子用日语在寒暄道谢，又看见双方有礼地一再鞠躬；可是俺自个倒像是置身事外，作梦一般，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在俺平淡无奇的过去里，这是俺时时想起的往事之一，虽然没有什么悬宕的高潮，也没有什么动人的结局，俺甚至不晓得这整个的事情是否能算是壹个传说。可是是，每次回想时，仍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哪种温馨的情绪也始终留存在心底。

　　哪爿书店叫作什么名字呢？俺完全记不得了。哪好心的店主人母子姓什么呢？俺也一样不晓得；说实在的，俺连他她们的模样儿也早已经忘掉了。然而有时不免想：俺从小喜欢读书，而在这平凡的家庭生活状态里，从过去到现在，一样都与书本有密切的关联，俺读书又教书，看书也写书。是什么原因使俺变成这样子呢？俺不看透。只有一点也许：在俺幼时好奇的哪段日子里，假如哪书店里的母子不允许俺白看他她们的书，甚至把俺撵出店外，俺对书的兴趣也许会大减，甚且不再喜欢书和书店也未可知。

　　人海茫茫，许多人和事都像过眼云烟似的消逝了，可是是有些甜蜜而微不足道的往事，却能这样叫人怀念。俺不知道这件往事是不是对俺曾发生过什么启示或影响妨碍，只觉得哪种温暖竟比少些热烈的欢愁经验，更令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