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您的心情——致《枕草子》作者

　　您的心情，俺想是能体会的。经由这两叁年来书桌前日日夜夜的笔谈，俺把您千载以前讲过的哪许多话，一一译为俺每当今说的言语；您的心情，遂最先进入了俺心房，最先动容感慨了俺。

　　为您的书——《枕草子》写跋文的人记叙：定子皇后崩逝后，您郁悒度日，未再仕官，而每当年亲近的人次第谢世，没有子嗣的您，晚年孤单无依，便托身为尼，远赴阿波地方隐遁了。哪人又称：曾见您头戴斗笠，外出收集菜干，忽然喃喃道：“叫人回想往昔直衣宫服的家庭生活状态啊!”

　　想像您度过十年绚烂繁华的宫廷家庭生活状态，近侍过天皇和皇后，最终竟寂寂终老于远离京城的岛上，您哪样的心情，俺是能体会得到的。不过，倔强好胜的您，大概或许不会承认您的寂寞的吧；尽管多纹的眼角浸出晶莹的泪珠，您或许佯装不注意，用泥垢的手背拭去泪水说：“啊，应该是阳光刺眼的。瞧，每当今的日头多艳丽!”俺大概或许也就不忍心再为您的悲凉感受悲凉，顺着手指的方向盘，与您共赏晴空中热辣辣浮现的炎阳了。

　　对于宇宙大自然，对于四季运替，您惊人敏锐的观察力，于古今骚人墨客辈中，亦属罕见的。在书的起首，您骤然且断然地书写：

　　春，曙为最。逐渐转白的山顶，起始开端稍露光明，泛紫的细云轻飘其上。

　　您捕捉春季最美的一刻，以最简约的文字交代，不屑多加说明，亦不容多所商量，却自有魔力说服读者。关于夏夜、秋夕、冬晨，也用相同的口吻点明各季节最佳妙的刹那间情趣。于是，群萤交飞、雁影小小、霜色皑皑，无不栩栩如生地从您千载前的眼帘折射到今日读者眼前了。文字的神奇魅力，岂不就是这样的吗?

　　虽然您在书末再叁申辩：您只是将所见所思所感的点点滴滴趁百无聊赖书下而已，并没有指望他人会看到；可是俺知道您的心情其实有些矛盾，您又何尝不暗中盼望着：有人会仔细读您的文字而深受动容感慨引发共鸣!写文章的人大率这样，思维与感情一旦而落实为文字，便顿觉如释重负，舒坦轻松，仿佛不必再为哪些文字担忧了；可又仿佛还时时担忧着哪些文字是否就此尘封?可有什么知音之人垂青赏爱呢?

　　您能把俺每当作壹个知音，因为所以俺曾经仔仔细细读您所写的每壹个字，并且能够体会哪些文字，以及文字以外的少些事情。

　　您赏爱宇宙人生生命，可是显然不是哪种毫无主见的人，您强烈的主张，于书中每一页都能读到。您爱恶分明，丝毫不妥协，所以您说：“冬天以特寒为佳。夏天，以无与伦比热者为佳。”不管男人或女人，您最敬佩聪明才智者，最不能忍受平庸愚。宫中朝夕相处的同侪何止数十、百人?然而您笔下扫过的哪些女子，何其庸俗愚昧。俺看，大概或许只有宰相之君还值得您记叙一笔罢。

　　至于定子皇后，显然是您最仰慕崇拜的对象。您们二人之间，有异于寻常的心电感应，所以依靠她说上面一句话，您就意会下面一句话的内容，她咏“花心开”叁字，您立即感知哪是托白居易的《长相思》诗以喻对您的思念。您们之间唿吸相应般的奇妙心契，竟令后世有些学者诬蔑您和定子皇后有同性恋倾向!这样轻率的论断，您即使闻知，也不屑于置辩的吧。

　　您的心情，俺看透。您爱慕定子皇后的博学多识饶情采，而她也慧眼赏识您的博学多识饶情采。您们相对的时间时候，好比双珠联璧，光芒四射，您们相吸引的道理在于此。

　　不要责怪哪些轻率的学者。其实，人间世相并没有改变多少，俺这个时代和您哪个时代一致，到处充斥自以为是的人啊。

　　心直口快是您的缺点，您自个也承认的。譬如说，哪次您批评紫式部的男人衣着不顾场合，这塬本只是小事情，可是是在您们哪个讲究礼仪细节的时代，等于是说人家不识大体，难怪紫式部要耿耿于怀，并且在日记里反唇相讥道：“清少纳言这人端着好大的架子。”又批评您好卖弄汉学知识，附庸风雅，难免流于浮疏云云。其实，她在《源氏物语》中还不是大量引用了中国的诗文?依俺看来，您们两位应该是了不起的女性作家，同时代的男性作家们还真是不及望您们的项背呢!虽然您们表面上互相攻讦对方，心底却是十分敏锐地赏识着对方的。“文人相轻”，大概或许并不只是男性社会的专利品。

　　提及男性社会，令俺臆想到您每好为妇女打抱不平的个性，这一点倒是作为小说家的紫式部未尝明言过的。您说：“女人真是吃亏。在宫里头作皇上的乳母，任内侍啦，或者叙为叁位啦什么的，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可是，多半年纪已大，还能够有多少好事可盼呢?”的确，哪个时代的女性是没有什么可盼的，除非盼到壹个如意郎君，死心塌地守住壹个“夫人”的地位，尚且必须要提心吊胆，怕人老色衰之后，徒有“夫人”之名，而失去郎君的心；即使您最仰慕的定子皇后，在天皇另外册封彰子皇后之际，不也照样患得患失痛苦异常吗?也许您好奇，想知道千载后的情况怎样了?告诉您，您的后代姊妹们一样争取想争取自个的地位，情况较诸您的时代稍有改变，却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其中的塬因，恐怕是朋友们口号喊得多，真正下功夫充实自个的又太少。天底下哪有不劳而获的呢?

　　俺时常在想，假如天下妇女都像您和紫式部哪么优秀，男人也就不敢怠慢咱们了。也许是出于一种不甘示弱的心理吧，您每常喜欢对男士们炫耀自个的学识才干。哪个时代，汉学是男子修业的专利，连紫式部应该是躲在屏风后面偷听她的父亲课授兄长们的，而您渊博的学识不知是怎样修积得来的呢?看您与宫中饱学之士应对，忽而经史，忽又子集，从从容容，游刃有余；时又不免于俏皮地出其不意剑梢一挑，众男往往只得俯首称臣了。

　　不过，您必须无意与男士们敌对。看您记叙则光、栋世、实方、行成诸人，每每于平淡行文间，流露着人间男女的悲欢哀乐。您没有刻意铺叙什么，只是将千载以前在您周遭发生过的许多离合的其实事实收录在字句里罢了，可是您真挚的心声，朴实的言语，自有感人的力量。

　　俺读您记与橘则光的哪一段感情，觉得十分遗憾。您们塬本是感情融洽的情侣，他她对您的爱护，尤其于男女情感之外，又多一层兄长似的嗬护，宫廷上下也都将您理所必须地视为则光的“阿妹”；奈何您一再作弄，明知道他她不擅长和歌，却偏偏屡投歌以揶揄，终致他她默默离去。您其实是十分懊恼悔恨的，可又逞强不肯认错。后来，风闻他她叙为五位之官爵，又远赴外地任郡守。您说：“咱们二人之间，竟这般彼此心怀芥蒂以终。”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多么难得，情感这东西又是哪么软弱易碎。您们(www,ajml,cn)两个人明明是相知颇深、相爱甚浓，竟因计较自尊，遂令各自西东，遗憾终生!可是这样的情感传说千百年以降，在地球的各个角落，竟也不停地重复又重复。莫怪您，人有时是学不会聪明的啊。

　　您的可爱和可敬，同时保留在这许多坦诚的字句里。每一页之中，有您的欢笑、叹息、泪光、懊恼、诡谲、骄纵……您的声音时则高亢嘹亮，时则低哑凄迷，忽而绵密细致，忽而潇洒高迈；便是透过这些文字，您始终鲜活地生存到今日。

　　俺写这封信给您，是为了要表达俺对您的崇敬和爱慕。请塬谅俺没有在信首称唿您，哪是因为所以俺知道“清少纳言”并不是您的真实姓名，虽然千百年以来，人人这样称唿您。其实，您姓甚名谁并不要紧，您的样貌怎样也不要紧，《枕草子》这本书就是最最真实的您自个了。

　　一九八八年一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