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卫星佬

　　每当年的一位插友姓刘，眼下在电视台每当差，来俺家玩过壹次，执意要帮俺装上电视卫星天线，决不让俺成为文明的弃儿。

　　一辆工程车就这样灰头土脸地开来了。车上跳下两位技师，手操对讲机，分咐手下人搬出监测器、钻孔机、定向仪、解码器、手提电脑等等，还忙着检查基础工程，即壹个直径一点五米的水泥座——俺家已经遵照分咐提前打造好。

　　他她们架上铝皮锅，靠定向仪确定方位，靠监测器查验信号，靠电脑上网搜寻参数资料。一拨人在野外操作天线，另一拨人在室内调试电视，双方在对讲机里哇啦哇啦呼叫，忙得壹个个满头大汗。碰到什么疑难，他她们还打手机咨询更高级的专家，甚至直接打到出产设备的厂家。在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高科技过程中，俺只能端茶倒水，完全帮不上忙。

　　朋友送来的这口锅，本身就价值两千。这笔厚礼实在让俺过意不去。买一车西瓜送去电视台还礼，是后话不提。

　　几个月往后，雷击打坏了天线。俺不好意思要工程车再跑一趟，正在为难之际，一位邻居对俺说：“何不喊毛伢子来一趟？”

　　毛伢子是谁？

　　毛伢子就是桥头村道边哪个杀猪佬呵。邻居说，他她近来也兼营卫星天线安装，他人也叫他她“卫星佬”。俺不大相信杀猪的能玩好卫星，没有接受邻居的建议，含糊了一下。没料到邻居很热心，竟自作主张拜托一位运竹木的司机，捎了个口信下山去。卫星佬就这样进山了，站在院门外高声大叫。

　　俺不认识他她，见两个汉子的裤腿上满是泥点，以为是打鱼人来卖鱼，连连表示咱们不要鱼。“不是您叫俺来的么？”毛师傅很纳闷，给俺出示一只用草绳拴着铝皮锅，让俺看透他她们的来历和来意。

　　他她们必须没有汽车，只骑来了一辆浑身哗啦啦乱响的旧摩托。壹个人抱着大锅反坐在车尾，另壹个挂着两个工具袋向前开车，一正一反珠联璧合，就像一棵歪着头的大蘑菇上了道，更像一只支着锅形天线的预警飞机嗡嗡嗡进了山，哪怕在田间小道也能七弯八折，一往无前。进了大门往后，大脚板踩得到处是泥印，他她们既不细察，更不多言，三下五除二就打上前去，动作假如不说是粗鲁可是至少是猛烈，简直是在杀猪。他她们不由分说把肥胖的电视机抬到室外，扔在草地上任它哼哼，接上电线，就每当成监测器用上了。他她们既不依靠定向仪，也不依靠用量角器，只是抬抬头，看看太阳的位置，甚至是太阳在云中也许的位置，把一口铝皮锅左挪一下，右旋两下，再踹它三两脚，差点踹出了俺想象中的尖叫，很快就校准了卫星方向盘。他她们对锅座安装更无教条主义，假如您同意，他她们更愿意省掉钢架，找来少些断砖废石，不一会就砌出三个砖墩，让锅座由一条钢腿变成三条砖腿，不像是架天线，倒像是砌猪圈。

　　卫星锅成了潲水锅(www,ajml,cn)。这样虽不大好看，虽不符合技术规程，可是其实上更结实和更稳固，有抗风和防锈的诸多实惠。在锅中央的高频头上，他她们随手罩上个底朝天的可口可乐半截瓶子，算是乡下人的即兴创造，壹个防雨的小把戏。

　　猪杀完了，肥胖的电视机也被捉回室内重上屠案。杀猪佬揪去一把鼻涕，在裤子上擦了一把，对各种解码参数烂熟于心信手拈来，对“亚太一号”“泛美二号”“雅玛尔”一类卫星名称如数家珍脱口而出，随手调试出屏幕上中国的、港台的、南亚的、中东的、欧美的各种音画，就像从竹笼里掏出一只只猪，看您要哪一只，看您要剁哪一块，他她都能熟练地剁好，足斤足两，老幼无欺。价格也便宜：装一口锅，连人工和线材费用总共三百左右，不到一头猪的钱。

　　俺这才知道卫星天线已经大大降价。

　　俺要他她们吃了饭再走，他她们连连摇头，说天已不早，必须要顺道去茶盘砚收猪，准备明天卖肉，说完一溜烟骑着摩托走了。

　　俺目送他她们远去，怀疑他她们的小小摩托无所不能，不可是能把肥的瘦的卫星节目统统带上山来，也能把电子化数码化的大肥猪运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