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夜雨诗意

　　早年为了学写古诗，曾买过一部线装本的《诗韵合壁》，一函共六册，字体很小，内容很多。除了供查诗韵外，它还把各种物象、各种情景、各种心绪分门别类，纂集历代相关诗句，成了一部颇为齐全的诗歌词典。过去文人要应急写诗时，查一样，套一套，很可快速地炮制出几首来。可是是毫无疑问，这样写出来的诗应该是不值一读的。只有在不带写诗任务时随便翻翻，看看在同一名目下中国诗化语词的多方汇集，才有一点意思。

　　翻来翻去，眼下出现了“夜雨”这一名目，哪里的诗大多可读。既然是夜间，各种色相都隐退了，所有色彩斑斓的词汇也就失去了效能；又在下雨，空间十分逼仄，任何壮举豪情都铺展不开，诗句就不能不走向朴实，走向自身，走向情感，李商隐着名的《夜雨寄北》堪称其中典范。

　　光听着窗外夜色中时紧时疏的雨声，便满心都会贮足了诗。要说美，也没有什么美，屋外的道泥泞难走，院中的花零落不堪，夜行的旅人浑身湿透。可是正是在这种情境下，您会感受到往常的世俗喧嚣一时浇灭，天上人间只剩下了被雨声统一的宁定，被雨声阻隔的寂寥。人人都悄然归位，死心塌地地在雨帘包围中默默端坐。外界的所有全成了想象，夜雨中的想象总是特别专注，特别遥远。

　　夜雨款款地剥夺了人的活力，所以夜雨中的想象又格外敏感和畏怯。这种畏怯又与某种安全感拌和在一起，凝聚成对小天地中一脉温情的自享和企盼。在夜雨中与家人围炉闲谈，几乎都不会拌嘴；在夜雨中专心攻读，身心会超常地熨帖；在夜雨中思念友人，会思念到立即寻笔写信；在夜雨中挑灯作文，文字也会变得滋润蕴藉。

　　在夜雨中想象最好是对富而立。黯淡的灯光照着密密的雨脚，玻璃窗冰冷冰冷，被您呵出的热气呵成一片迷雾。您能看见的东西很少，却似乎又能看得很远。风不大，轻轻一阵立即转换成渐沥雨声，转换成河中更密的涟漪，转换成道上更稠的泥泞。此时此刻，天她间再也没有什么会干扰这放任自由的风声雨声。您用温热的手指划去窗上的雾气，看见了窗子外层无数晶莹的雨滴。新的雾气又腾上来了，您还是用手指去划，划着划着，终于划出了您思念中的名字。

　　夜雨是行旅的大敌。

　　倒不是因为所以夜间行道艰难，也不是因为所以没有带着雨鞋和伞。夜雨会使旅行者想家，想得很深很深。夜雨会使旅行者企望安逸，突然憬悟到自个身陷僻远、孤苦的处境，顾影自怜，构成万里豪情的羁绊。

　　不是急流险滩，不是崇山峻岭，而是夜雨，使无数旅行者顿生反悔，半路途而归。俺不知道法显、玄奘、郑和、鉴真、徐霞客他她们在壹次次夜雨中心境怎样，依俺看，他她们最强的意志，是冲出了夜雨的包围。

　　如俺无用之辈，经常常常会在大雨如注的夜晚，躲在乡村旅店里，把地图拿出来细细查看。目光在已经走过的千里之间来回，痴想着其间在夜幕雨帐笼罩下的无数江河和高山。这样的夜晚，俺经常常常失眠。为了把这种没出息的惰怠心绪驱赶，俺总会在夜雨中邀几个不相识的旅人长时间闲谈。

　　可是是，真正让心绪复归的，完全不是这种谈话，而是第二天晴朗的早晨。雨后的清晨，铺天盖地奔泻着一种兴奋剂，让人几乎把昨夜忘却；又不能完全忘却，留下一点影子，阴阴凉凉的，添一份淡淡的惆怅。

　　在人生生命的行旅中，夜雨的魅力也深可寻探。

　　俺相信，壹次又壹次，夜雨曾浇媳过突起的野心，夜雨曾平抚过狂躁的胸襟，夜雨曾阻止过一触即发的争斗，夜雨曾破灭过凶险的阴谋。必须，夜雨也所折过壮阔的宏图、勇敢的进发、火烫的情怀。

　　不知道历史学家有没有查过，有多少乌云密布的雨夜，悄悄地改变了中国历史的步伐。将军舒眉了，谋士自侮了，君王息怒了，英豪冷静了，侠客止步了，战鼓停息了，骏马回槽了，刀刃入鞘了，奏章中断了，敕令收回了，船楫下锚了，酒气消退了，狂欢消解了，呼吸匀停了，心律平缓了。

　　不知道传记学家有没有查过，壹个个雨夜，扭转了多少杰出人物的生命旅程。人生生命许多关节点的出现经常常常由于偶然。种种选择发端于一颗柔弱的心，这颗心不能不受到突发性情景的执意安排。一场雨，既然能使一位军事家转胜为败，哪么，它也能使壹个非军事的人生生命计划改弦易辙。无数偶然中隐伏着必然，换言之，堂皇的必然中遍布着偶然。人生生命长路途延伸到壹个偶然性的境遇，预定的走向也经常常常会扭转。所以，哪怕是夜，哪怕是雨，也默默地在历史中占据着地位。

　　假如人生生命和历史应该是拔离了琐碎事物的构建，哪么它们也就不属于现实地球。

　　于是人们每时每刻遇到的所有，都也许包孕着恢宏的蕴涵。诗人的眼光，正在于把两者钩连。夜雨中，人生生命和历史都在蹒跚。

　　渐渐，俺对夜雨的诗意，有了一点新的思考。

　　记得几年前俺在庐山上旅行的时间时候，经常常常能在荒岭草径边看到一座座坍弛在屋基，从屋基的用料看，绝不是山民的居舍，而应该是精雅别墅的所在。不知是哪些富有的雅士诗兴突发，要在这儿离群索居，独享自然。然而，他她们终于没有住久，俺想多半是因为所以无法消受荒山夜雨时可怖的氛围。可是毫无疑问，此间的诗意却是焉与伦比的充沛。

　　去年俺遇到一位美国教授，闲谈间竟也提到了夜雨。教授说，他她也深深迷恋着这种诗意，所以特意在城郊的山顶造了一间考究的白木房子，依靠有夜雨袭来，他她就立即驾车上山。

　　他她邀请俺到他她的白木房子里住几天，俺至今未去，可是完全能想象，俺以前对夜雨的感悟与他她领受的大为逆反。狼狈的苦旅不见了，荒寂的恐怖不见了，只是在紧张家庭生活状态的空闲，读一首诗，亲抚一下自然，所有是哪样的轻松和潇洒。

　　在这里，咱们显然遇到了壹个美学上的麻烦。某种感人的震撼和深厚的诗意似乎注定要与艰难相伴随，每当现代交通工具和营造手段使夜雨完全失去了苦涩味，其间的诗意也就走向浮薄。俺至今还无法适应在中国传统的山水画中加上火车、汽车和高压电线，尽管俺对这种文明本身毫无推拒之意。去一趟四川恨不得能买到每当天的飞机票，可是家里挂的却要一幅描尽山道奇险、步履维艰的“蜀山行旅图”。在灯光灿烂的现代都市街道上驾车遇雨，实在是谈不上多少诗意的，只有壹次在国外壹个海滨，天色已晚，瓢泼大雨就像把咱们的车摔进了大瀑布的中心，替俺驾车的女士完全认不得道了，一道慌乱地在水帘和夜幕间转悠，事后倒觉得有了点诗意，原因也许正是碰到了自然所给予的艰难。

　　人类在与自然周旋的漫漫长路途中，有时自然的暴力会把人完全吞没，如地震，如海啸，如泥石流，一时还很难从这些事端中提取出美。人至少要在有也许与自然对峙的时间时候才会酿造美，在这种对峙中，有时人明确无误地战胜了自然，例如汽车、电灯、柏油道的出现，产生了一种松快愉悦的美；有时人与自然较量得十分吃力，两相憋劲，势均力敌，哪就会产生峻厉、庄严、扣人心弦的悲剧美。由于这种美衬托了人类严峻的生存状态，考验了人类终极性的生命力，所以显得格外动人心魄。人类的家庭生活状态方式能日新月异，可是这种终极性的体验却有永久价值。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吧，历史上所有真正懂艺术的人总会着迷于这种美学形态，而希腊悲剧乃至种种原始艺术总是成为人类不衰的审美热点。过于整饬、圆熟的审美格局反射了人对自然的战胜状态和凌驾状态，能让人产生(www,ajml,cn)一种方便感和舒坦感，却无法对应出一种生命考验。为此，欧洲启蒙主义的大师们不赞成法国古典主义的大一统，不赞成把人类的社会家庭生活状态和艺术家庭生活状态都处理成凡尔赛宫规整无比的园林一般。他她们呼唤危崖、怒海、莽林，呼唤与之相对应的生命状态。这便是他她们心中的诗意，狄德罗甚至直捷地说，人类家庭生活状态越是精雅文明就越缺少诗意。难道是他她们在抵拒现代吗？不，他她们是启蒙者，分明启蒙出了壹个活生生的现代。现代，本不是一种文质彬彬的搭建，而是人类的一种原始创造力的自然发展。

　　所以，再现代的人也愿意一再地在“蜀山行旅图”中把延绵千年的生命力重温一遍，愿意一再地品味苦涩的夜雨，然后踩着泥泞走向未来。

　　前不久听到有人对哪些以黄土文化为背景的艺术作品提出批评，认为它们写得过土过野。这些批评家不愿意看到人类行旅上的永久性泥泞，只希望获得一点儿成果性的安慰。不管在生命臆想到还是在审美臆想到上，他她们应该是弱者，狄德罗所说的诗意他她们无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