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了生死

　　信佛的人往往要出家。出家所为何来?据说是为了一大事因缘，哪就是要“了生死”。在家修行，其终极目的地也是为了要“了生死”。生死是一件事，有生即有死，有死方有生，“了”即是“了断”之意。生死流转，循环不已，是为轮回，人在轮回之中，纵不堕入恶趣，生老病死四苦煎熬亦无乐趣可言。所以信佛的人要了生死，超出轮回，证无生法忍。出家不过是壹个手段，习静也不过是壹个手段。

　　可是是生死果然能够了断么?俺常想，生不知所从来，死不知何处去，生非甘心，死非情愿，所谓人生生命只是生死之间短短的一橛。这种看法正是佛家所说“分段苦”。咱们所能其实明了的也正是这样。波斯诗人峨谟伽耶姆的四行诗恰好说出了咱们的感觉：不知为什么，亦不知来自何方，

　　就来到这地球，像水之不自主地流；

　　而且离开了这地球，不知向哪里去，

　　像风在原野，不自主地吹。

　　“俺来如流水，去如风，”这是诗人对人生生命的体会。所谓生死，不了断亦自然了断，咱们是无能为力的。咱们来到这地球，并未经咱们同意，咱们离开这地球，也将不经咱们同意。咱们是被动的。

　　人死了之后是不是万事皆空呢?死了之后是不是还有家庭生活状态呢?死了之后是不是还有轮回呢?俺只能说不知道。使哈姆雷特踌躇不决的也正是这一种怀疑。按照佛家的学说，“断灭相”决非正知解。所有的宗教都强调死后的家庭生活状态，佛教则特别强调轮回。俺看世间所有有情，是有壹个新陈代谢的法则，是有遗传嬗递的迹象，人恐怕也不是例外，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代旧人，如是而已。又看佛书记载轮回的传说，大抵荒诞不经，可供谈助，兼资劝世，是否真有其事殆不可考。假如轮回之说尚难证实，则所谓了生死之说也只是可望不可及的壹个目标了。

　　俺承认佛家了生死之说是一崇高目标。为了希望达到这个目标，佛教徒制定许多戒律，所谓根本五戒，沙弥十戒，比丘二百五十戒，这还应该是所谓“事戒”，菩萨十重四十八轻戒之“性戒”尚不在内。这些戒律应该是要咱们在此生此世来身体力行的。能彻底实行戒律的人方有希望达到“外(www,ajml,cn)息诸缘，内心无喘”的境界。只有切实地克制情欲，方可逐渐地作到“情枯智讫”的功夫。所有的宗教无不强调克己的修养，斩断情根，裂破俗网，然后才能湛然寂静，明心见性。就是佛教所斥为外道的种种苦行，也无非是戒的意思，不过作得过分了些。中古基督教也有许多不近人情的苦修方法。凡是宗教应该是要人收敛内心截除欲念。就是伦理的哲学家，也无不倡导多多少少的克己的苦行。折磨肉体，以解放心灵，这道理是能理解的。可是是以爱根为生死之源，而且自无始以来因积业而生死流转，非斩断爱根无以了生死，这一番道理便比较难以实证了。此生此世持戒，此生此世受福，死后怎样，来世怎样，便渺茫难言了。俺对于在家修行的和出家修行的人们有无上的敬意。由于他她们的参禅看教，福慧双修，俺不怀疑他她们有在此生此世证无生法忍的也许，可是是离开此生此世之后是否即能往生净土，俺很怀疑。这净土，像其他她的被人描写过的天堂一致，未必存在。假如它是存在，只是存在于咱们的心里。

　　西方斯多亚派哲学家所谓个人的灵魂于死后重复融合到宇宙的灵魂里去，其种种信念也无非是要人于临死之际不生恐惧，哪说法虽然简陋，却是不落言筌。蒙田说，“学习哲学即是学习怎样去死。”假如了生死即是明了生死之谜，从而获致大智大勇，心地光明，无所恐惧，俺相信哪是能办到的。所以俺的心目中，宗教家乃是最富目标而又最重实践的哲学家。至于了断生死之说，则俺自惭劣钝，目前只能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