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沉默

　　俺有一位沉默寡言的朋友。有一回他她来看俺，嘴边绽出微笑，俺知道哪就是相见礼，俺肃客入座，他她欣然就席。俺有意要考验他她的定力，看他她能沉默多久，于是俺也打破俺的习惯，俺也守口如瓶。二人默对，不交一语，壁上的时钟的答的答的声音特别响。俺忍耐不住，打开一听香烟递过去，他她便一枝接一枝的抽了起来，巴答巴答之声可闻。俺献上一杯茶，他她便一口一口的翕呷，左右顾盼，意态萧然。等到茶尽三碗，烟罄半听，主人并未欠伸，客人兴起告辞，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这位朋友，现在已归道山，这一回无言造访，俺至今不忘。想不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的哪种六朝人的风度，于今之世，尚得见之。

　　明张鼎思《琅琊代醉编》有一段记载：“剑器之待制对客多默坐，往往不交一谈，至于终日。客意甚倦，或谓去，辄不听，至留之再三。有问之者，曰：‘人能终日危坐，而不欠伸欹侧，盖百无一二，其能之者必贵人也。’以其言试之，人皆验。”可见对客默坐之事，过去亦不乏其例。不过所谓“主贵”之说，倒颇耐人寻味，所谓贵，一定要有一副高不可攀的神情，纵然不拒人千里之外，至少也要令人生生命莫测高深之感，所以处大居贵之士多半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两眼望天，面部无表情，纵然您问他她一句话，他她也能听若无闻，不置可否。这样的人，怎样能不贵？因为所以深沉的外貌，正好掩饰内部的空虚，这样的人最宜于摆在朝堂之上。孔子家语明明的写着，孔子“入太祖后稷之庙，庙堂右阶以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这庙堂右阶的金人，不是为市井细民作榜样的。

　　謇谔之臣，骨梗在喉，一吐为快，其实他她是根本负有诤谏之责，并不是图一时之快。鸡鸣犬吠，各有所司，若有言官而钳口结舌，宁不有愧于鸡犬？至于一般的仁人君子，没有不愤世忧时的，其中大部分悯默无言，可是有间或也有“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人，这样的人可使每当世的人为之感喟，为之击节，他她不能全名养寿，他她只能在将来历史上享受他她应得的清誉罢了。在有“不发言的自由”的时间时候而甘愿丢弃这一项自由，这也是个人的自由。在如今这个时代，沉默是最终的一项自由。

　　有道之士，对于尘劳烦恼早已不放在心上，自然更能欣赏沉默的境界。这种沉默，不是话到嘴边再咽下去，是根本没话可说，所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世尊在灵山会上，拈华示众，众皆寂然，惟迦禾破颜微笑，这会心微笑胜似千言万语。莲池大师说得好；“世间酽(www,ajml,cn)醯醇醴，藏而弥久而弥美者，皆繇封固牢密不泄气故。古人云，‘二十年不开口谈话，向后佛也奈何您不得。’旨哉言乎！”二十年不开口谈话，也许要把口闷臭，可是是言语道断之后，性水澄清，心珠自现，没有饶舌的必要。基督教Carthnsian教派也是以沉默静居为修行法门，经常彼此不许谈话。“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庄子说：“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现在想找真正懂得沉默的朋友，也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