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代沟

　　代沟是翻译过来的壹个比较新的名词，可是这个东西是咱们古已有之的。自从人有老少之分，老一代与少一代之间就有一道沟，也许是难以飞渡的深沟天堑，也也许是一步迈过的小渎阴沟，总之是其间有个界限。沟这边的人看沟哪边的人不顺眼，沟哪边的人看沟这边的人不像话，也许吹胡子瞪眼，也许拍桌子卷袖子，也许口出恶声，也许真个的闹出命案，看双方的气质和修养而定。

　　《尚书·无逸》：“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既诞。否则侮厥父母曰：‘昔之人无闻知’。”这几句话很生动，大概或许是咱们最古的代沟之说的壹个例证。大意是说：请看一般小民，作父母的劳累耕稼，年轻一代不知家庭生活状态艰难，只知享受放荡，再不就是张口顶撞父母说：“您们这些落伍的人，根本不懂事！”活画出一条沟的两边的人对峙的心理。小小孩子嘛，总是贪玩。好逸恶劳，人之天性。只有饱尝艰苦的人，才知道以无逸为戒。作父母的人每当初也是少不更事的小孩子，代代相仍，历史重演。一代留下一沟，像树身上的年轮一般。

　　虽说一代一沟，腌臜的情形难免，然大体上相安无事。这就是因为所以有所谓传统者，把人的某少些观念胶着在一套固定的范畴里。“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朋友们都守规矩，尤其是年轻的一代。“鞋大鞋小，别走了样子！”小的一代自然不免要憋一肚皮委屈，可是是，别忙，“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多年的道道走成河”，转眼间黄口小儿变成了鲐背耈老，又轮到自个唉声叹气，抱怨一肚皮不合时宜了。

　　俺记得俺小的时间时候，早起要跟着姊姊大哥排队到上房给祖父母请安，像早朝一致的肃穆而紧张，在大柜前面两张二人凳上并排坐下，腿短不能触地，往往甩腿，这是犯大忌的，虽然俺始终不知是犯了什么忌。祖父母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手指着咱们的前后摆动的小腿说：“怎么，一点样子都没有！”吓得咱们的小腿立刻停摆，俺的母亲觉得很没有面子，回到房里着实的数落了咱们一番。祖孙之间隔着两条沟，心理上的隔阂怎样得免？每当时俺心里纳闷，俺甩腿，干卿底事。俺十岁的时间时候，进了陶氏学堂，领到一身体操时穿的白帆布制服，有亮晶的铜钮扣，裤边还镶贴两条红带，现在回想起来有点滑稽，好似是卖仁丹游街宣传的乐队，哪时却扬扬自得，满心欢喜的回家，没臆想到赢得的是一头雾水，“好呀！俺还没死，就先穿起孝衣来了！”俺触了白色的禁忌。出殡的时间时候，灵前是有两排穿白衣的“孝男儿”，口里模仿嚎丧的哇哇叫。此后每逢体操课后回家，先在门洞脱衣，换上长褂，卷起裤筒。稍后，俺进了清华，看见有人穿白帆布橡皮底的网球鞋，心羡不已，于是也从天津邮购了一双，可是是始终没敢穿了回家。只求平安少生事，莫在代沟之内起风波。

　　朋友们庭制度下，公婆儿媳之间的代沟是最鲜明也最凄惨的。儿子自外归来，不能一头扎进闺房，哪样作不可是公婆瞪眼，所有的人都要竖起眉毛。他她一定要先到上房请安，说说笑笑好一大阵，然后公婆（多半是婆）开恩发话：“您回屋里歇歇去吧”，儿子奉旨回到阃闱。媳妇不能随后跟进，必须要在公婆面前周旋一下，然后公婆再度开恩，“您也去吧”，媳妇才能走，慢慢的走。假如媳妇正在院里浣洗衣服，儿子过去帮一下忙，到后院井里用柳罐汲取一两桶水，送过去备用，最终也会召致一顿长辈的唾骂：“您走开，这不是您作的事。”俺记得半个多世纪以前，有一对朋友们庭中的小夫妻，十分的恩爱，夫暴病死，妻觉得在哪样家庭中了无生趣，竟服毒以殉。殡殓后，追悼之日政府颁赠匾额曰：“彤管扬芬”，女家致送的白布横披曰：“看俺门楣！”咱们能听得见代沟的冤魂哭泣，虽然代沟另一边的人还在逞强。

　　以上说的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代沟中有小风波，可是没有大泛滥。张公艺九代同居，靠了一百多个忍字。其实九代之间就有八条沟，沟下有沟，一代历一代，哪一百多个忍字还不是一面倒，多半由下面一代承每当？古有明训，能忍自安。五四运动实乃一大变局。新一代的人要造反，不再忍了。有人要“整理国故”，管他她什么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都要揪出来重新交付审判。礼教被控吃人，孔家店遭受捣毁的威胁，世世代代留下来的沟要彻底翻腾一下，这下子可把旧一代的人吓坏了。有人提倡读经，有人竭力卫道，可是是不是远水不救近火，便是只手难挽狂澜。代沟总崩溃，新一代的人如脱缰之马，一样旁出斜逸奔放驰骤到如今。旧一代的人则按照自然法则一批一批的凋谢，填入时代的沟壑。

　　代沟虽然永久存在，不过其现象也许随时变化。人生生命的麻烦事，千端万绪，要言之，不外财色两项。关于钱财，年长的一辈多少有一点吝啬的倾向。吝啬并不一定全是缺点。“称财多寡而节用之，富无金藏，贫不假贷，谓之啬。积多不能分人，而厚自养，谓之吝。不能分人，又不能自养，谓之爱。”这是《晏子春秋》的说法。所谓爱，就是守财奴。是有人好似是把孔方兄壹个个的穿挂在他她的肋骨上，取下壹个应该是血丝糊拉的。英文俚语，勉强拿出一块钱，叫作“咳出一块钱”，大概或许也是表示钱是深藏于肺腑，依靠用力咳才能跳出来。年轻一代看了这种情形，老大的不以为然，心里想：“这真是‘昔之人，无闻知’，有钱不用，害得朋友们受苦，遗忘了‘壹个钱也带不了棺材里去’。”心里有这样的愤懑蕴积，有时间时候就要发泄。所以，曾经有壹个儿子向父亲要五十元零用，其父靳而不予，由冷言恶语而拖拖拉拉，儿子比较身手矫健，一把揪住父亲的领带，（唉，领带真误事）领带越揪越紧，父亲一口气上不来，一翻白眼，死了。这件案子，按理应剐，基于“心神丧失”的理由，没有剐，在代沟的历史里留下壹个悲惨的记录。

　　人到成年，嘤嘤求偶，这时节不可是自个着急，(www,ajml,cn)家长更是担心，可是所谓代沟出现了，一方面说这是俺的事，您少管，另一方面说传宗接代的大事怎样能不过问。壹个人究竟是姣好还是寝陋，是端庄还是阴鸷，本来难有定评。“看哪样子，长头发、牛仔裤、嬉游浪荡、好吃懒作，大概或许不是善类。”“爬山、露营、打球、跳舞，应该是青年的娱乐，难道要咱们天天匀出功夫来晨昏定省，膝下承欢？”南辕北辙，越说越远。其实“养儿防老”、“俺养您小，您养俺老”的观念，现代的人大部分早已不再坚持。羽毛既丰，各奔前程，上下两代能保持朋友一般的关系，可疏可密，岁时存问，相待以礼，岂不甚妙？谁也无需剑拔弩张，放任自个，而诿过于代沟。沟是死的，人是活的！代沟依靠沟通，不能像希腊神话中的亚力山大以利剑砍难解之绳结哪样容易的一刀两断，因为所以人终归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