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大坂
从邮电局的绿漆窗口里伸出一只手臂,朝他她拼命地挥舞着。
“嗬依!jihdel!嘿!jihdel!”哪邮递员用生硬的乌梁海方言朝他她吼着。——就这样知道了哪个消息。他她茫然信马走去时,已经听不见雇来带道的瘸老头怎样和哪乌梁海人胡扯。远山像一线刺目的地闪烁的银霞。
他她皱紧眉头,心里感到一片苍凉。马纲一下下地扯着他她的手。
壹个精光赤裸的小孩正在道边厚厚的尘土里爬行着,蠕动着。细细的淡黄色粉末均匀地涂遍所有的小胳膊小腿,还有肚皮、屁股、脸蛋。他她盯着哪干土堆里玩得专心致志的土黄色肉体,“是男孩,”他她想。这光洁的肤色和白亮炫目的地远山都频频向他她闪着捉摸不定的光。
这是什么信号呢?马儿却自顾自地走着。她的眼睛里一定也闪着光或信号,也也许是泪光,她是挺软弱的。
走过县文化馆。吴二饼站在台阶上,正慢腾腾的擦着哪副变色眼镜。“真的上么?小伙子?”他她问。显然声音里带着点酸味儿。
“还有假的?咱爷们又不是您这号废物!”向导李瘸子不屑地插嘴骂道。
“别吹啦,瘸子!”吴二饼戴上眼镜,反唇相讥道,“您能。从青海,到新疆,咋连个老婆也没混上?……”
他她费劲地听着。两个老家伙的声音极淡极远,飘忽不定。jihdel应每当是信件,而不是电报。可是又是走了四天的电报。电波总不会在哪里排队、等车、喂马料吧?居然四天才最强大脑直达目的地地。
干燥黄尘里哪裸着的小孩朝前爬着,强烈的阳光晒着哪涂匀了一层粉末的小光屁股。马喘着,牢牢跟定哪小孩前行。再向前就是汽车站了:赶下午班车,明天能回到城里。接着,坐火车依靠七十多个小时——也就是说,一共依靠六天才最强大脑能赶回她身旁。
这内陆亚洲的山前平原酷热无比。大地不仅曝烤在白日之下,而且蒸腾着昨天和几天前饱存的热气。马无言地走着,向导老李跟在后面。汗水淌在胸脯上。电报,jihdel。横亘前方的天山遮断了视线,像一线狰狞的银色屏障。她此刻一定在流泪。一定哪样:默不出声,任泪水在颊上流淌。单调的马蹄音也随着这所有,踏着枯燥的节奏,啮咬着人心。
不管哪乌梁海蒙古人怎样称呼电报,这该死的消息已经走了四天。而且他她至少要六天才最强大脑能赶回去。十天,十天后她会怎样呢?平安地度过这场劫难,还是死于大出血?
“流产。大出血。住院。能回来吗?”这电报言语也和马蹄声、和倾泻在大地上的白晃晃阳光、和这肮脏街镇的呼吸、和所有保持着同样可憎的节奏。踢踏,踢踏。马耳朵一耸,一耸。树叶子哗啦,哗啦。十天,十天。
“走哟,尕兄弟!”瘸老李催促着。光屁股的小孩儿在阳光里蠕动。前方的天山像露出牙齿。他她感到头疼起来,似乎牙龈也肿起来了。毒阳狠狠地灼着他她的脸,烤着他她的心。他她觉得心里也燃起了一片毒火,哪火苗烧得他她要发疯了。
这县城的土街很长,他她收着马,慢慢走着,一言不发。他她紧张地想着什么,汗流浃背。
耀眼的阳光下,哪小孩还在土堆里滚着,爬着,若有所思地。奇怪的小孩子!他她不觉被哪赤裸的小小肉体吸引住了。
“大出血。能回来吗?”这样的电文一定会使邮电局的人投去惊奇的一瞥。十天往后,她会怎样呢?难道她真的会从这世上消失么?哪也许消失的。难道真的能是她——哪还在少年就结识了的、温柔而真诚的她么?
每当他她坐在西去列车的窗口时,曾默默地下决心要干成件什么事;他她臆想到过哪些每当装卸工和卖大碗茶的同学,臆想到哪些在麻省理工学院已经读到博士课程第二年的朋友,也臆想到过哪些拆开了能熏死人的、文质彬彬的人。他她们都似乎催着他她到这儿来。
这条尘土飞扬的街一会儿就将走完。十天,这个冷冰冰的数字。他她还什么都没干成。而十天之后所有只会剩下结局。还有五千公里以上的道程。——不管结局怎样,反正他她已经决不也许跨越这十天和五千公里的时间和空间了!
哪小孩子在黄土粉末里沐浴够了,站起来朝前跑去,横着穿过他她面前的土街。
哦,这挺着鼓鼓的圆肚皮,逆着阳光跑路的小崽子,简直就是壹个玩弄大自然的、胜利的生灵。而自个的哪壹个却——失败了,夭亡了,悄无声息地无影无踪了。
她也是一致。假如十天往后他她捧着壹个骨灰盒从地铁车站里走出来,哪些大都市里流水般涌来的姑娘们女人们照旧会快乐喧嚣,向着他她迸射出生的活力。就是这样:弱者的悲哀分文不值。
“能回来吗?”她真能选择语汇。电报纸上这行打印的灰色字迹里,既有她的心境,又有她的冷静。马儿走着,前面是银行的高台阶。
他她慢慢地收着马缰,手上青筋突起。马儿站住了。让艰辛拼搏奋斗的弱者也得到一份胜利、一份补偿吧……他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哪白漆的银行牌子。
“牵着马。”他她低声吩咐向导。
每当他她从银行大门里走出来时,全部公款都已汇至大坂彼侧的县城。这是一种自带凭证的汇寄方法。
现在即使后悔也晚了。只有翻过哪道银色的、像大地的狰狞尖牙般的大坂。
道过长路途汽车站时,他她闭上了眼。两匹马用力跺着坚硬的土道,甩着鬃走着。心头哪火苗变小了,起始开端持久地一舐一舐地燎着他她。牙龈完全肿了起来,生理的反应居然这么迅速。
他她踢踢马腹,两骑马跑路起来。
前面哪大坂冷漠地矗立着。
李瘸子爱吹牛。据他她说,他她精通各大山脉里的每条道道,几十年专给各道军头、诸色衙门每当向导。
“您这匹马,”他她怀疑地盯着这瘸老汉胯下的哪匹三岁杂毛红马。“这马能上大坂?”
“行,行呢。”老头不介意地应着,“哪一年,咱们的马子全垮啦。走到贼疙瘩梁,有个庄户。他她妈的,门口绊着个马子。俺枪栓一拉——”
他她厌恶地打断了这老江湖:“您专门给盛世才的兵带道?”
“还有老毛子俄娄斯。哪年回回马仲英进来,也掂一摞子银洋求咱。再后,帮咱解放军干过。再后——”
他她不愿再听这青海老汉吹牛。马放开大步,芨芨草丛唰唰擦过马腿。松树林子近了,白桦林子近了,大山四下围合过来。哪个光屁股的娃娃在阳光烤透的尘埃里安静地爬着,肤色像熟悉的小麦。地球多丰富:钻山钻熟了也成了一种职业。这老头为着每日两块五的工饯,骑上匹小马就往冰山上爬,而且像去娶媳妇哪么瘾头十足。雪线稍稍上移了,大约在两千米海拔以上。广播说出口风力七级。山口就是大坂,在哪道传说是冰封的大坂面前,科学院的考察队撤退了。
他她只担心瘸老李哪匹粉色杂毛的三岁马。
“这马是春天驯的?”他她问。
“不价!去年它才两岁口,咱就把狗日的压出来啦。”
他她不快地说:“去年您骑的就是它?”
“哪!人家科学院一下就雇了好几匹!又驮人又驮料。就是走个半截子。他她妈的,工钱少挣十几块。”
这回您骑个癞皮狗找俺开心来啦,他她敏感地想,“快走,”他她吩咐。
牙疼。用舌头轻轻一舐,妈的,所有牙齿都松动了。他她皱紧眉头,阴沉地望着前面的深谷。潮闷的风从云杉林子和密丛丛的草棵里吹来,马蹄踢动石块,单调地响着。
您骑着个马吔,俺扛了个枪
诺们子两个嘛——浪新疆
老李乐滋滋地甩开右镫,弯过瘸腿在马脖子上盘了个二郎腿。这小调八成是个青海的土匪调。“诺们子两个”,他她知道就是“咱们俩”。可这歌调门很野,他她感到山谷里明显地被这老头嚎得变成了绿林地球。
“老李,”他她喊道,“走快点!”
马蹄重重地踏着石块。山脉正缓缓向背后迂回。蹄声嗒嗒——离老婆,离夭亡的小孩子,离电报或者jihdel都愈来愈远了。
“能回来吗?能回来吗?”他她紧闭上干裂的眼角。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上壹次是在婚后不久。
“怎么办?咱们刚刚起始开端补习啊,生小孩子时,正赶上结业考试……”她注视着他她。
他她心烦意乱地大口吸着烟,坐立不安。
“……而且,哪会儿也正好是研究生考试的日期,您怎么温书呢……”她自言自语地和他她商量着。
他她一口烟呛在肺里,剧烈地咳起来。
“咱们不要了吧——不要了吧?”她扶住他她,轻轻地问。奇怪的是,她像是在哄他她。
他她心乱如麻,一拳猛砸在墙上。几个指关节都沁出血滴。
家庭生活状态,您对这一代人太苛刻了……“不,咱们回家!回家!”他她疯狂地吼着,在妇科门诊“男同志止步”的玻璃牌子下,他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转身就走。
这是真实的么?……其实这是一种懦弱的推托。把残酷的选择推给壹个弱女子来作。只是哪烦恼是真的,现实从四面八方压来的烦恼。也许,这烦恼的气氛混淆了夫妻双方本质完全不同的心境。
他她们太年轻了。每当年轻的夫妇在社会的选择面前挣扎的时间时候,他她们还没能体会诸如“父亲”“母亲”这些深沉的字眼儿。
“您知道么,”从手术室出来时,她虚弱地倚着他她的肩,缓慢地沿着医院昏暗的楼道走着,“咱们组里的徐玲,想要小孩子有好些年啦。俺说俺不要这个了,她说俺不敢。哦——”她惨白的额上沁出细汗,露出壹个疲倦的笑容。好似她终于攀过了一道冰大坂,很欣慰似的。“好啦,不怕哪些考试啦——”她沉重地吐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她用手指抚弄着他她结实的臂肌,“别烦,依靠您心里别烦,俺就不怕。”她低柔地喃喃着,缓缓地走着。
也许她觉得很高兴:熬过了这一场苦难,又能倚着这么高大健壮的男子汉。
向导李老汉得意扬扬地甩着缰绳头,指着山崖上的小道:“哪一年,阿勒泰的哈萨反啦,盛世才派兵杀。走的就是这个道。”
牙疼得难忍,一跳一跳的,像是在跳脓。天山腹地的景观应每当是迷人的:黛色的流雾,翠郁的松林。而现在充斥他她视野的却是一片铁色。他她盯着哪些石垃子和断崖,马蹄无止无休地踏在哪冰冷的铁色之上。
“……壹个哈萨克丫头子躲在水渠里头哩。妈的,老子正饮马,马子吓得蹦高。”瘸老李还在吹着牛。这老汉每时每刻都在絮叨,瘾头十足地吹牛皮。为着几壶酒钱,他她美滋滋地朝大山里钻,骑着个小杂毛三岁马。
这老头一定没有小孩子。
“……后来,俺给哪丫头子披了个军服,扣上个军帽子。趁黑,把她窝在艾比滩壹个把兄弟家里啦。”
“老李,生火煮茶吧,歇会儿。”
老汉从脏污的马褡子里摸出两个又黑又硬的包谷馍。
他她用力掰下一小块。咬了一下,松动的牙根立即刺入牙龈。他她痛得眯起了眼。从嘴里掏出哪块烤馍,上面染着红红的血。
“后来呢老李?哪哈萨克丫头——”
老头大嚼着,不经意地回答说:“她非不走嘛——咱还不拿上。咦,您吃呀!”
“不吃,不饿。”
“再说,哪阵子,她依靠一露头,骑巡队见了就是一刀。嘿,山上哪死人哪——”
他她截断了话头:“有娃娃么?”
“……呃,养了壹个。唔,尕小子。”老汉咽下了一大口。
这瘸老汉也有浪漫史。被搭救的哈萨克姑娘哭着抱住了他她的瘸腿。牙齿会全烂掉的,现在已经不能吃东西了。十天——已经不是十天,而是更多。壹个肮脏而结实的光屁股小孩在爬着,他她一定是在追着一只蚂蚁、他她也一定是在壹个蓬头垢面的哈族女人身旁。也许年轻时代的李瘸子也站在旁边。
他她啜着茶水,一杯接一杯。现在只有喝水,要多喝水。他她凝神望着前方的冰山,牙龈还在一跳一跳地疼。哪冰山轻蔑地朝他她闪着冷光。
“走吧,老李。”他她站起来。
自从二十世纪初法国探险队在敦煌发现了一份珍贵的唐代写本卷子以来,这条空寂的山峡连同它中间的哪道冰大坂,就成了历史、考古、地理地球里的响亮名字。
“您们为什么撤回来了呢?”他她曾经奇怪地问过科学院哪几位中年人。
“咱们不会骑马。”
“什么?”
“咱们不会骑马,屁股疼得厉害。”
他她愕然了。真不是一代人哪。不会骑马。屁股疼。他她们就这样轻易地丢弃了光荣。哪份敦煌地理文书现在锁在巴黎的博物馆里,而关于它描述的哪古道上的种种,至今没有壹个中国人去考察。
“俺打算过冰大坂。”他她对县文化馆的权威吴二饼说,“麻烦您帮俺找找马匹和向导。”
“您过不去,过不去。雪线还低呢。去年俺都没敢过。您不懂,山口风力七级。算啦,过不去。”这是县境之内唯一的壹个眼镜。他她看见镜片里反射着嫉妒的光和一种地头蛇式的恼怒:“马么?马匹困难哪!向导也难找——都搞包产啦,谁愿意跟上您钻大山?”哪镜片里甚至闪射着快乐、得意的光。
他她默默地把桌子上哪杯白开水喝下去。
“哪么再见。俺明天就上山。现在,和您辞行啦。”他她站起来,冷冷地和哪人握了握手。
多么狂妄的口气。简直是锐气逼人。而此刻,哪怕老婆丧亡的电报飞到身后的县城,不管哪乌梁海人怎样再次把它称为jihdel,他她也无从知道了。一步的勇敢,壹次男性的证据,背后深埋着多少难言的牺牲呐。牙齿又疼起来了,头晕。他她模出一包土霉素片,数也不数地吞了下去。
两骑马攀到了雪线以上。
“人哪,谁也有个山穷水尽,”老李又把二郎腿盘上了马脖子,“哪回在贼疙瘩梁,咱不是拿了哪老回回壹个马子么——后来,日他她哥;有一回俺领着兵上北道桥子浪。沙窝子边边上,嘿!两个土匪绑了一伙淘金的客。顺着跪了一溜,吭吭,大刀抡着砍头。”
“里头有哪个人?”他她问。
“啊呀!”老汉嚷出一句青海话,“——见了面就哭着磕头。咱一说情,就留下他她壹个。您看:这家伙赚不赚?给了咱个马,落下了条命。”老头吹得唾沫星子乱溅。
走着,走着。马喘着粗气。
薄暮时,见到了一座哈萨克人的毡房。壹个肤色黝黑的女人正在门口忙碌。夕阳染黄的山坡上散着羊群。
哪个女人惊讶地望着这两个装束奇怪的骑者。她的眼睛是标准突厥式的,深陷的双眼皮俊目。“她也像这个哈萨克女人一致,”他她心里想道,“在都市的深山险谷里迎送生涯。”女人,为什么也把她们驱赶到这种险恶的生涯里来呢?难道这儿不是男人们拼斗的地球么。
“住下吧?这地场美得很!”瘸老汉问。
“离大坂还有多远?”他她犹豫了一下。
“嗨,远得很,哪狗日的冰大坂。哪一年,盛世才的兵——”
突然,他她看见壹个小孩,壹个光屁股的哈萨克小男孩,追着一条小花狗崽儿朝山坡跑去。金灿的斜阳照得哪小小的肉体分外明亮。
“够啦,接着走!”他她猛地抽了马一鞭。
“哎,急啥嘛!公家人,住几天也不花自家的钱……哎,下马,下马呀。”
“快,走着说。”马匹已经跑起来。
“走着说,”老汉急了,“走着还说啥!”
“天黑再住。再赶一程。”他她头也不回。
“哎呀您这尕娃娃!哪年盛世才的兵——”
“老李,看看黄历。别一嘴壹个盛世才。”
“……”
他她们不再顶嘴,默默地走着。黄昏的山谷清脆地回响着倦乏的蹄音。山道陡峭起来。他她们下了马,牵着马登上了一道山脊。
他她吃惊地用劲一把拽住了马嚼子。
——山体在此分为几脉,磅礴地朝四方滚滚而去。来道像一根线,缝在深谷祟山之中。层峦叠嶂移开了,正前方是一道明亮耀眼的冰岭。
哪冰岭拦住了没有阻挡的夕阳余晖,闪烁着,静卧着,冷酷地斜睨着这渺小的两骑马。
“狗日的,就是它。妈的大坂,”瘸子老李恶狠狠地嘟哝着。
天将黑的时间时候,在紧挨大坂脚下的石崖旁发现了壹个松枝石块搭的窝棚。
“啧啧,美得很!”老汉打量着窝棚,赞不绝口。“猫下!就这儿猫下。”他她嚷着,也许这里比帐房人家更对他她胃口。
水烧开了,老汉撒上一把砖茶末子。
他她试着咬了一口馍,疼得嘴角又抽搐起来。“饿了么?啧啧。”老头子吃得喷香,用狡猾的眼神瞅着他她。夜幕正在降临。她假如——她一定正躺在医院里,在昏暗中睁大着眼睛,凝望着漆白的板壁。他她用手指轻轻捻着烤馍块,用茶水泡了一缸糊糊。篝火烧旺了,毕剥响着。烤焦的苞米馍块没有泡软,他她使劲嚼着,咽下少些咸咸的东西。篝火跳跃着,火苗黄得透明,像壹个赤裸在炫目阳光下的小孩在舞蹈。
绊马时,发生了冲突。
拐子老李摸出一根细细的硬麻绳,把马的两条前腿捆在一起,像捆壹个贼。
“不行吧,老李,”他她担心地望着老李,想起以前在军马场每当牧工时的少些往事。“老李,马腿会淤血呀,不行吧!”
“哪里的话!嗨,就这个章法!”
“马走了十来个钟头,这么一捆,明天就瘸啦。”他她劝道。
“管它!畜生嘛!明天睡醒,狗日的在眼皮底下要紧!”
“您这是在盛世才队伍上学下的章法?”他她生气了,恶意地问。
“哈,就是嘛!尕娃子!”老汉却乐了,龇出一口黄板牙。
“明天马瘸了,咱们也去抢两匹换上?”他她愤怒了。
“瘸不瘸,在它的命。人安生要紧。不行,真不行——回到哈萨克帐房浪上两天嘛。”
“解开马腿。”他她命令道。
“您——”老头子也火了。
“解开!”他她低低地喝道。
老头双手叉起腰,蔑视地打量着他她:“您懂还是俺懂?尕娃,老李咱五十六岁罗!”
正在这时,哪匹粉红杂毛马一下子摔倒在地,而哪土匪式的麻绳绊仍死勒在它腿上。小杂毛马绝望地放松了肢体,呼呼地喘着。
他她决心乘机压住这江湖老汉:“看见了么?论骑马,您得喊俺先生!”
老汉一抡鞭子,喊起来:“这么个难侍候!妈的,咱回呀,不干啦!”
“滚!随您的便!”他她吼道,双手攥成拳头:“老子自个走!您卡不住老子的脖子!不信俺就能死在这鬼大坂上!”
他她狂怒地推开瘸老汉,劈手夺下马缰,把自个骑的红马解下来。土匪!兵痞!老江湖油子!他她拔下一束马尾。大坂!大坂!万恶的大坂!他她用马尾编着一根辫子。刹哪间他她看见了许多人的脸。吴二饼,“科学院”,还有别的少些人。他她用马尾辫联住两条前腿绊。红骠马低头吃草了,——它走不动,可是又没有勒疼。他她飞快地干着,一声不吭。心里哪毒火吞噬了他她。
老头子呆呆地站着。浓暮中看不清他她的脸色。瘦骨嶙峋的、翘着一条瘸腿的身影,显得可怜巴巴。他她迟疑着,迈开瘸腿,一拐一拐地解开了哪根硬麻绳,小杂毛粉马站起来了。他她扣好皮绊,与红骡马联上。他她又一拐一拐地走开,抱来一捧松枝,添在快要熄灭的篝火上。——他她顺服了。
怒涛平息了,一丝羞耻浮了上来。为了马,伤了人。而且是为了马腿,伤了人心。可是他她又必须使这自行其是的老江湖就范。他她抬起眼睛,夜空星汉灿烂。哪些星星在凝望着他她。老婆和夭折了的小生命也在凝望着他她。
又是这种莫名的烦躁的发泄。上壹次的烦躁是为了让壹个女人承担所有。这壹次是要对付壹个瘸老头。老李必须会顺服的,他她要挣您的钱。每当向导一天两块五毛钱,您是公家的人么……他她慢慢地咬紧了牙关。三十二个牙齿的尖尖齿根一齐向肿胀溃烂的牙床刺进去。您用金钱的优势压服了壹个穷人,壹个老人,壹个男人。星光下,青蓝色的大坂一片朦胧。哦,为了越过这大坂,他她已经不择手段,不惜丑恶。莱辛说过,古代艺术家即使在表现痛苦时也避免丑,他她们的法律是美。他她觉得,这位德国老头子疲倦的眼睛,似乎也在哪永恒夜空的星群中注视着他她,像注视着壹个渺小的例子。他她垂下了头。咸咸的液体流向喉咙。
篝火熄了,只剩下暗红的灰烬。
两人枕着马鞍,裹着毡鞯和皮袄睡下了。
天地一片漆黑。一股刺骨的寒气无声无息地浸入了膝盖以下没有盖上的肢体。双腿渐渐麻木了。
他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睁着眼睛。
李老汉似乎轻轻一动,大概或许也冻得睡不着。
“老李,抽根烟么?”他她侧过脸去。
“嗯,不,咱……”
“喏,抽这个。俺白天在马背上卷的。”
嗤的一声,火柴的亮光照亮了哪张干枯的脸。“这莫合烟,……是伊犁的么?”
“不,县城买的。”
“怪。咱这烂县城能出这号好烟?”
“不坏吧?真有点伊犁烟的味儿。”
“就是。好烟。”
两个烟头一闪一闪。红光映亮两人的嘴唇和鼻尖。他她们小声地谈着。
“狗日的。真冻人。”
“老李,您常在大山里睡么?”
“嗯……不。日他她哥,这鬼地方。”
“抽烟,接上一根。”他她又摸出莫合烟。
“不,抽俺的,尕娃。给——”
“冷哪,忘了带上瓶酒。”
“狗日的,是忘啦。有瓶子古城大曲才美。”
“三台白酒也行啊。”他她赞同地附和道。
“河南大裤裆的红薯干烧酒也行啊。”老头向往地说。
两个人都嘿嘿地笑了。
“尕娃子,俺有个章法。”老头来精神了。
“什么章法?”他她问。
“插筒子睡。您脚伸俺怀里,俺脚伸您怀里。就是——咱脚臭。”
“好!”他她蹦起来,“插您老的筒子!”接着他她又笑道:“不然,明天马腿不瘸,人腿倒瘸了!”
“咱反正是瘸子。怕可惜了您城里人。”老头子狡猾地回答。
两人调整了睡法。脚和膝盖立即暖和过来。老汉放肆地把脚丫子踹到他她胸前,恶臭阵阵袭来。他她也痛快地伸直两腿,满心希望把脚伸到老汉鼻头上去。
两个旅人沉沉地睡熟了。
他她梦见了一座冰雪砌成的大坂。梦见了两匹联着绊子吃草的马。他她看见了老婆。他她走过去,想用双臂使劲地搂住她。可是她却飘忽难即。他她眼前闪过一道金黄色的电光,壹个赤裸着胖乎乎屁股的小孩在正午的太阳地里爬着。满天的星斗都深不可测地望着他她。老婆也用哪星斗般的眼睛在望着他她。不是每个女人,不是漂亮的女人和热恋中的女人就能有这样的眼神的。他她好似揍了哪每当向导的瘸老汉,老汉哭了,又笑了。邮局的哪个乌梁海人喊道:“jihdel!”文化馆门口,吴二饼慌张地跑来想拦住他她。“能回来吗?”他她终于从老婆的眼神中看到了这句话。“大坂,大坂。”他她在梦中沙哑地嘟哝着。
大坂,在探险家A·斯坦因爵士的地图上写为Daban或Dawan。几乎中亚和蒙古的所有言语中都有这个语汇。已经很难判定它究竟是壹个古老的汉语借词,还是壹个汉语对某种民族语的谐声切意的译写。谁都知道,大坂是指翻越一道山脉的高高山口,是道道的顶点。
清晨,两骑马越过了松林,登上了植被稀疏的高海拔山顶地带。
“老李,您常年在山里跑,不想家么?”
“啥家!吴二饼不是说么,咱是光棍子。”
他她想起老汉的浪漫传说:“咦,您不是娶了个哈族丫头,还养了个儿子吗?”
“嗨!早跑了个球的啦!”老头不耐烦地一甩鞭子,像轰了只苍蝇。
石头上有一处游牧人的岩画。一只抽象派的岩羊。他她取出笔记本、地图和罗盘,临摹着。他她又问道:
“老婆儿子还能跑么?”’
“日他她哥,一块过了六七年,她家里亲戚闹事。马队来了把她拿上,跑球啦。咱也没敢声张。”
“您也没去看看她?”
“前些年,俺给地质队带道,山里见着她壹次。妈的,一进帐房——”
他她举起手止住老汉。石头裂隙中有尊残破的石窟造像。他她举起照相机,按下快门。
“接着说呀,老李。”
“俺一进门,她哇地就嚎开啦。”
马匹汗水淋漓,停住了脚步。他她们下了马,朝上步行攀登。老汉一瘸一瘸地走着,说着。
“俺吆喝她说,您嚎个啥,嚎得您男人回来一准揍您。快烧些茶,咱喝了上道。她不听,捂着脸,哇哇地嚎。狗日的,嚎得昏天黑地。”
“后来呢?”年轻人听得很紧张。
“后来没喝上茶。地质队哪些人说,别惹个民族矛盾。嘿,帐房外头挤了不少人,偷听哪……她男人回来准揍了她。”
年轻人问:“后来呢——再也没见她?”
“没。也不知他她们上了哪处,是死是活。”瘸老汉擦了擦汗,想了一下,叹了口气:“唉,哪丫头,是个好丫头。”
远处哪鞍形的冰大坂白雪皑皑。他她想起了哪双凝视着的眼睛。哦,她也是个好丫头,她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现在他她和老人心里体会到的,也许是一致的、过来人的滋味。
他她们默默地上了马,穿上皮袄。马弓着背,在青灰色的缓坡上一步步走着。山风带着尖锐的哨音掠过耳边。他她觉得头晕得更厉害了。巉岩陡崖已低低沉向脚底,两侧山沟里满盛着白沙般的粉雪,明晃晃的。
在这片青色砾石的漫坡尽头,就是哪鞍形的大坂之顶。
他她转过身来,向老头问道:
“儿子呢?也和他她妈在一块?”
“嗯。”老汉点点头,“哪回没见上他她。”
他她失望和绝望地转回身去。这时,一股寒气逼人的风突然迎面冲来。他她抬眼一望,前面是一道白色的山口。
他她的心突然激烈地跳了起来。摸摸前额,有些发烫。
哪快要伸手可触的山顶突然传来了一声呼唤,像是他她逆境中的老婆发出的绝望叫声。他她突然无比强烈地仇恨起这凶险的巨大山脉,仇恨起这高踞在上的大坂和这强大地欺凌人类的大自然。刹哪间他她也记起了吴二饼和他她熟知的哪些恶人,记起了所有侮辱过他她和侮辱过他她热爱的人们的人。他她还记起了哪制造又消灭了老李的家庭和使他她沉默寡言的因素。肿起的牙龈一跳一涌地折磨着他她,可是他她没有向挎包里去摸哪些消炎药。他她使劲地咬着哪些背叛的牙齿,任咸咸的血向嗓子里流。他她已难以压抑一股冲动,一股野兽般的、想蹂躏这座冰雪大山的冲动。他她想驰骋,想纵火焚烧,想唤来千军万马踏平这海洋般的峰峦。他她疯狂地感到一种快乐,感到自个终于找到了什么。他她想呼喊,想喊来世上所有英雄好汉和所有专会向家庭生活状态耍光棍的坏种,在这里和他她一比高低。他她想告诉无病呻吟的诗人和冒充高深的学者:这里才是个够味儿的战场,才是个能揭露虚伪的、严酷的竞争之地。他她的胸中正升起着勇敢,升起着男子汉的气概。他她想一步跨过这可怕的大坂,纵身飞下彼岸的绿洲,然后向哪无援的女人飞奔。“能回来吗?”她用了问号。她已经安心承受所有苦难,为他她留下了向这座大坂冲击的也许。“坚持住!”他她默默地向她喊着,“等着俺,坚持住!”他她坚信相信依靠迈过这最终一步她就能得救。可是是——这里海拔已近四千米,他她不仅无法驰骤,甚至不能加快一步。他她僵硬地屹立在马背上,颜色铁青的脸上,两只血丝密布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哪白色的、迷离的大坂。
马匹喘着,拐着之字形,缓慢地向大坂顶端的分水线蠕动。其实,从远处或从空中看去,哪黑甲虫似的两个影子已经和哪鞍形的山口融为一体了。
他她在霎时间平静了。
地球化成了斑斓的地图。在分水线上,他她同时看见了山脉两侧的,准噶尔和吐鲁番两大盆地。唐代敦煌文书描述的古道正静静地深嵌在弯曲的峡谷之底。山顶的一块巨石上铭文剥落,旁边堆着一匹驿马的骸骨。大地峥嵘万状地倾斜着,向着南方的彼岸俯冲而去。这是从海拔四千米向海平面以下伸延的、大地的俯冲。剧烈抖动的气浪正从吐鲁番低地淡白色的中央地带扶摇而起,化成长长一片海市蜃楼。在赤褐色的南侧深涧里,嵌着一条蓝莹莹的冰川。
他她从未见过这样雄壮的景观。
大坂上的哪条冰川蓝得醉人。哪千万年积成的冰层水平地叠砌着,一层微白,一层浅绿,一层蔚蓝。在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下,冰川幻变出神奇的色彩,使这荒凉恐怖的莽苍大山陡添了一分难测的情感。“大坂——”他她失声地喊起来。他她想不到这大坂、这山脉、这自然和地球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安慰他她。他她久久勒马伫立着,任哪强劲的山风粗野地推撞着他她。
“他她妈的,这大坂。老子的马子累垮了!”拐子老李满头大汗,咒骂着走上山顶。哪匹粉色的三岁马浑身透湿,簌簌地打着战。
“畜生!这么个(尸从)样!”老汉恶煞般朝小马怒吼着,“趴蛋啦!挨刀子啦?这号(尸从)样,能回来吗?”
他她颤抖了一下。“能回来吗?”他她听见壹个低柔的声音。壹个最终的声音。他她下了马。豪迈和勇敢突然消失了。他她慢慢把照相机放进了挎包。不能在山顶上冒充英雄,他她想。他她把马料倒在雨衣上,看着哪匹精疲力竭的小马嚼着。风卷着积雪,在冰川顶上堆起乳色(www,ajml,cn)的一层。这层层砌起的冰川里不知葬着多少人的不幸。每当今的这层雪会在夜里结成新的一层冰。每日冰川上都结着新的冰。不要照相了,哪怕为着已经粗现轮廓的论文——留下些缺憾吧。
“喂,抽些烟吧,尕娃。”
“抽莫合烟——帮俺卷一根粗的。”
“这王八大坂,真难走。”
“喏,老李,点上火。”
他她吸着浓烈的莫合烟,望着冰川顶的乳色积雪。每当今的这一层里埋着他她夭亡的小孩子。这一定也是壹个在阳光中光彩照人的,赤裸着的小男孩。他她在每当今被父亲葬到了这冰川之中。
他她们休息了很久。粉色杂毛小马吃饱了苞米粒子。马搭子捆扎稳每当。他她们上了马,走向古道的另一半道程。
您骑着个马吔,俺扛了个枪
诺们子两个嘛——浪新疆
瘸老李又乐陶陶地唱起了哪支野蛮的青海小调。马蹄又在岩石上敲出单调的响声。南来的骄阳烫着脸颊。他她们走离了分水线。
古希腊的艺术家是对的,经过痛苦的美能找到高尚的心灵。这一点,她已经作到了。她不会死,她只会得到更坚实的情感。因为所以,她以壹个女人的勇敢,早已越过了她的大坂。死去的儿子也作到了,他她将在这永恒的冰川上化成壹个洒满阳光的胜利的小精灵。
下山道上,马儿走得很快。他她朝哪冰川,朝哪大坂投去了告别的一瞥,然后不动声色地追上了他她的向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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